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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离这头老羊仅一步之遥,它完全可以在原地突然蹿跳起来,又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到老羊身上,用两只前爪搂抱住羊脖,在老羊还没来得及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一口咬断羊颈上那根脆嫩的动脉血管。它从黎明潜伏到现在,已经又饥又渴,黏稠的羊血可以滋润它干燥的狼嘴,喷香的羊肉可以填满它空瘪的肚皮。可是,一直等到那头老羊撒完尿慢悠悠回到羊群去,它都像根树桩一样伏在原地纹丝不动。   过了一会儿,一只茸毛鲜红的羊羔跑出羊群,淘气地追逐一只金凤蝶,色彩斑斓的美丽的金凤蝶飞飞停停,竟然落到它的狼背上来了。小羊羔蹦蹦跳跳,跟随着金凤蝶也跑到它身边来,一只稚嫩的羊蹄还在它狼背上搔挠了一下。它只消用狼爪轻轻一钩,就可以把这只羊羔抱进它的狼怀,羊羔肉细腻糯滑,堪称一顿精美的午餐。可是,它干咽了一口唾沫,仍然一动不动,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捕猎机会。   金凤蝶在它的背上兜了个圈子,飞跑了。小羊羔遗憾地咩叫了一声,回归到羊群去了。   一般来说,喀纳斯红崖羊的奔跑速度和狼不相上下,独狼闯进羊群总是把凶猛的狼牙和狼爪对准老羊、病羊和羊羔,才不至于空忙一场。这也符合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眼下这只黑狼之所以违背狼的一般行为准则,放弃了送上门来的老羊和羊羔,是出于一种极为特殊的理由。   这是一只成年公狼,大名叫黑宝。今年初春,它用一只狗獾的代价,击败了众多的竞争者,赢得了一只名叫蓓蓓的小母狼的芳心,结为狼夫妻,在日曲卡雪山脚下的葫芦石洞里建立了一个对狼来说算得上温馨的家庭。   两天前,蓓蓓产下了一黄一黑两只狼崽,套用人类一句俗话,叫做爱情的结晶。不幸的是,蓓蓓产下狼崽后便流血不止,昨天半夜竟断气了。产崽是雌性动物的一道鬼门关,蓓蓓没能闯过这关。蓓蓓临死前望着洞外的月牙儿一声又一声惨嗥,用狼舌一遍又一遍舔着刚产下的那对狼崽的额头。它晓得,蓓蓓是在哀求它设法养活这对狼崽。   狼是一种家庭观念很重的动物,即使没有妻子的临终嘱托,它也会肩负起父亲的职责把狼崽抚养大的。问题是,它是只公狼,没有奶喂狼崽。生下来已经一整天了还没吃过一滴奶的狼崽钻到已经狼心停止跳动了的母狼腹下,使劲啃咬乳头,但生命之泉早已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冰凉。   它逮了一只草兔,把兔脏嚼成肉糜,用舌尖将肉糜塞进狼崽嘴里,狼崽却把肉糜吐了出来。刚刚出生的狼崽只会吮吸奶汁。狼崽要长到两三个星期后,才会开始学吃肉糜。今天凌晨,那只黄毛狼崽已经饿死了。要是再没有奶,剩下的这只黑毛狼崽也很快就会死掉的。   最理想的当然是找只正在哺乳期的母狼来代替蓓蓓,但母狼没有为其他狼哺养后代的天性,脾气暴烈的母狼会毫无怜悯地将不是自己的狼崽当点心吞吃掉的。狼的社会没有奶妈这个角色,也没有雇佣奶妈这种概念。唯一可行的变通办法是逮一头正在哺乳期的母崖羊回来,就像人类饲养奶牛,用牛奶喂养孩子一样,它要用羊奶来喂养自己的狼崽。   黑宝放走了老羊和羊羔,重新抬起脑袋,瞪圆狼眼,锐利的目光从草叶间的缝隙穿透出去,在羊群中搜索筛选了一个来回,最后把狠毒的眼光牢牢死盯在羊群队伍末尾的那头母羊身上。这是一头肥硕的年轻母羊,金红的毛色在阳光下熠熠闪亮,脸额间有块光洁的白斑,显得既温柔又妩媚,臀部浑圆,腹间吊着四只饱满得像熟透了的柚子的乳房,露出非凡的母性的丰韵。   这正是理想的奶羊!唯一使它感到美中不足的是,这头母羊神情凄楚,目光忧郁,似乎碰到了什么伤心事。黑宝对这头母羊究竟碰到了什么伤心事丁点儿也不感兴趣,它担心的是怕伤感会影响产奶。它还观察到一个细节,这头母羊膝边没有吃奶的小羊羔。   目标确定后,它撒开四条结实的狼腿,像道黑色的闪电刺进羊群。惊慌失措的羊群四散逃命。它径直扑向那头金红的母羊。它猛跑了一阵,借着助跑的冲力,后腿在草地上使劲一蹬,身体呈流线型飙飞到半空,蹿出七八米远,四肢刚落地,又猛地飙飞起来,又蹿出七八米远,又飙飞起来。这是公狼的捕猎特技———三级蹿跃,在捕捉奔跑速度和自己不相上下的猎物时,这一招十分灵光。   二   按它在喀纳斯红崖羊群中的地位,它不该走在队伍的最末尾。它不是普通的母羊,它的皮毛红得像芍药,红得像火焰,是整个羊群中最风骚最美丽的母羊,是头羊古莱尔最宠爱的妻子。显赫的地位使它在羊群中享受到许多特殊的待遇。找到一块滴着露珠的青翠的草地,总是由它和古莱尔首先并肩走进去,啃吃第一口;钻进栖身的溶洞,最干燥暖和的位置总是留给它和古莱尔的;走在路上,特别是行进在草深林密的危险地带,众羊就会把它和古莱尔护卫在中间,无论前后左右哪个方向发生险情,它都能及时逃脱。今天是由于心情悲痛,它才破例地走在羊群队伍的最末尾。   它有个同它的体态同样美丽的名字,叫茜露儿。然而,娇好的体态和美丽的名字却无法避免厄运降临到它头上。   昨天深夜,茜露儿在溶洞里分娩了,经过撕心裂肺般的阵痛,一只羊羔从产道滑向世界。产后十分虚弱的它,奋力用舌头舔去羊羔身上的胎衣,渴望听到小羊羔“咩———咩———”的细弱的叫声。可是,老半天过去了,产下的羊羔无声无息。它急忙把小羊羔从漆黑的溶洞内衔到洞外朦胧的月光下,一看,原来生下的是一只死胎。它还是第一次做母亲,怀孕期间曾编织过许多玫瑰色的憧憬,它想象未来的宝贝一定也是金红的毛色洁白的脸颊,吃起奶来像强盗抢,围着它欢奔乱跳淘气得简直使它想去咬宝贝的屁股蛋……没想到生下的却是死胎,黑色的死亡把玫瑰色的憧憬吞噬得干干净净。它的身心受到了巨大打击。它跪卧在死羊羔旁边,面朝着神羊峰“咩咩”哀叫了整整一夜。   早晨,当羊群动身赶往尕玛尔草原时,茜露儿还沉浸在悲痛中。它神思恍惚地跟在羊群后面,头羊古莱尔几次催促它走到羊群中间去,都被它拒绝了。它没有兴趣和众羊裹在一起,它想独自安静地待一会儿。   走着走着,它感觉到腹部的四只奶子开始发胀,沉甸甸,鼓囊囊,很不舒服。走到神羊峰最后一道山坳时,奶子肿胀得越来越难受了,发痒发疼,就像有一群蚂蚁在上面搔爬叮咬。胸腹部憋得难受,喘气也很困难了。要是生下来的是活的小羊羔,吮吸它无处流泻的奶汁,该有多好哇,茜露儿想。突然,它瞧见离羊群队伍五十步左右远有一棵被球状闪电灼焦的枯树,也许,将肿胀的奶子在树干上摩擦揉搡,挤掉一些奶汁,感觉会好一些。它想着,便朝枯树走去。   就在这当口,潜伏在枯树背后的黑狼三级蹿跃瞄准它扑了过来。它朝枯树走去,等于是自投罗网。羊群炸了窝似的惊叫奔逃,它还懵懵懂懂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直到一头鲁莽的公羊慌不择路撞了它一下,它才意识到遇上了麻烦。它想跃起身转过头跟着羊群疾跑,已经晚了,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紧接着,一件沉重的物体落在它背上。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它仍然挣扎着朝前奔跑,但就像走在沼泽地似的,羊蹄越来越滞重。它想朝正前方的尕玛尔草原跑,但右耳被狼牙噬咬住并蛮横地拧扭向左,它梗着羊脖子无可奈何地朝左边的日曲卡雪山跑去。   黑狼两只前爪搂住茜露儿的脖颈,上半个身子骑在羊背上,两条后腿踏蹬着地面,狼牙叼住羊耳指挥方向,狼尾不断抽打羊屁股,像最高明的骑手那样逼迫茜露儿跑向葫芦石洞。   羊群早就溃散得无影无踪了。转过一道山岬,看得见葫芦石洞了。茜露儿口吐白沫,再也跑不动了。它看见,黑狼丑陋的狼嘴从它背后伸探过来,对准它美丽的唇吻,声嘶力竭地嗥叫一声。狼嘴喷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刺鼻的臊臭味,熏得它喘不过气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震得它耳膜胀痛,头晕眼花。它四肢一软,“咕咚”瘫倒在地,昏厥过去。   三   一股凉水冲射在它的羊脸上,把它弄醒了。它睁开眼,光线昏暗,四面都是光溜溜的岩石。脑袋疼得像要炸裂,它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它感觉到有一样潮湿毛糙的东西在拨弄自己的眼皮,它又睁开眼来,吓得心惊胆战,原来是一只毛色漆黑的狼正在用粉红色的狼舌舔它的眼皮呢。   茜露儿出于善良的羊对凶残的狼的一种本能的恐惧,惊跳起来。刚站直,右后腿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回首一看,那只脚踝皮开肉绽,还滴着血。这是黑狼把它拖曳进葫芦洞时留下的杰作。黑狼这样做还有另一层险恶的用心,就是防止它逃跑。瘸腿羊是跑不快的。   茜露儿很奇怪自己还活着。它过去曾看见过恶狼擒羊,狼总是当场咬断羊的喉管,吸食羊血;总是飞快地撕开羊的肚皮,吞吃羊心羊肝。可自己现在却还活着,虽然一只后腿脚踝受了点伤,但身上其他部位都是好好的。   它又害怕又纳闷,想往后退缩,但背后是坚硬的岩壁,无路可退。它这才看清,自己处在一个葫芦形的石洞里。洞口很小,射进一缕阳光。也许,黑狼把它拖进石洞来,是要拿它做活的标本,训练半大的狼崽怎样对付羊的吧。它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黑狼朝它逼近一步,“噗”的一声,又将一口它一闻就会反胃呕吐的气息喷在它的脸上,它腿一软,又跪卧在地。看来,黑狼是要扑上来咬断它的喉管了,它想。它无法逃跑,也没胆量反抗,只好听任宰割。   黑狼一扭腰闪进石洞底端石旮旯里,很快叼出一只黑糊糊毛茸茸的小狼崽来,轻轻靠近它的腹部。   茜露儿一眼就看清这是一只出生才两三天的幼崽,小小的狼眼还有点睁不开呢,瘦得皮包骨头,已饿得奄奄一息。小狼崽翕动着小嘴,在它的胸腹间来回摸索。它知道,小狼崽是在寻找它的奶头。它厌恶地扭转身去。狼是羊不共戴天的仇敌,它从生理上和心理上都不愿让自己的乳汁流进小狼崽的嘴里去。   “呼———”黑狼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粗俗的低嗥,狼牙磨动着,发出“咔嚓咔嚓”令食草类动物魂飞魄散的声响。它知道,黑狼是在用身体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它,假如它拒绝为小狼崽哺乳,就要立刻咬断它的喉管。   它是头孱弱的母羊,它缺乏反抗意识。它不愿自己被这匹黑狼吃掉。它只能听凭黑狼的摆布,一动也不动。   小狼崽的嘴唇终于寻觅到它的奶头,一口含进嘴里,贪婪地吮咂起来。随着一丝温热的乳汁流进小狼崽饥渴的嘴里,茜露儿胀痛的乳房霎时间变得轻松,紧张的心绪不知不觉松弛下来。它还是头一次哺乳,没想到感觉竟是这样奇妙,如腾云驾雾,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一股无端的柔情涌上心头,对狼崽的厌恶和哺乳的快感混杂在一起,心里矛盾极了。要是现在吃它奶的不是小狼崽,而是自己的宝贝羊羔,该有多好哇,它想。它一定会一面喂奶一面深情地舔小宝贝柔嫩的脊背,把深沉的母爱和瑰丽的憧憬全部舔进羊羔的心扉。可惜,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梦!   小狼崽吃空了一只乳房,又换了另一只乳房。茜露儿被迫做了黑狼家的奶羊,做了小狼崽的奶妈。   四   狡猾的黑狼似乎很有管理俘虏的天分。每天清晨,黑狼就像押送犯人似的把茜露儿押送出葫芦石洞,找一块丰盛的草滩,让它吃个饱。当它吃草时,黑狼就蹲在离它几步远的地方,虎视眈眈地盯着它。只要它稍稍移动吃草的位置,黑狼就会龇牙咧嘴地发出威胁的嗥叫。它不敢轻举妄动。它跛着一条腿,根本无法从黑狼的眼皮底下逃脱。   就是在葫芦石洞里,黑狼也十分谨慎。黑狼外出捕获回一头马鹿或一只香獐,总是节省着吃,要连续吃好几天。时值盛夏,食物不宜久存,但黑狼宁可吃腐败变质的剩食,也尽量减少外出猎食的次数。   茜露儿曾想利用黑狼外出猎食的机会逃离这个可怕的狼窝,可是,黑狼每次离洞前,都要在洞口撒一泡气味很浓的狼尿,屙一泡臭气熏天的狼屎,并叼来一丛布满长长倒刺的荆棘,堵住狭小的洞口。茜露儿本能地害怕闻到狼的尿屎,走近洞口就差不多会被熏晕过去。它也害怕自己的羊皮被荆棘刺伤溃烂掉毛。有两次当黑狼外出后,它摸索着逃到洞口,又被狼粪和荆棘吓退回来。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章 红奶羊(2)   茜露儿由喀纳斯红崖羊群尊贵的皇后一下子变为黑狼的阶下囚,内心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它怀念和平安宁的羊群生活。喀纳斯红崖羊是日曲卡雪山十分珍贵稀有的羊种。一般崖羊毛色为土黄色或灰褐色,喀纳斯红崖羊毛色赤红,鲜艳夺目。更显著的差别还在于一般母崖羊头上长角,而喀纳斯红崖羊母羊头上没有角,性情特别温婉。在明媚的阳光下,在碧绿的草滩间,在姹紫嫣红的野花丛中,红崖羊像绅士淑女般娴静地散着步,温柔地吃着草。除了在求偶期公羊之间偶尔会发生一些纷争外,没有拼斗,也没有祸乱。即使公羊争偶,也不会像狼那样进行血淋淋的厮杀拼搏,而是两头公羊互相用犄角进行炫耀和比较。虽然也会羊角碰撞摩擦,但绝不会动真格把尖角捅进对方的肚皮去。两头公羊总是有克制地轻轻地用犀利的羊角触摸对方的羊角,用舞蹈般的花步比试着谁头上的角更漂亮、更有魅力。对喀纳斯红崖羊群中的公羊来说,头上的羊角不是凶杀的武器,而是健美的标志。多么富有诗意的生活啊!   还有使它茜露儿梦魂萦绕的神羊峰。这座高耸入云终年积雪的山峰形似巨羊,特别是峰顶两根挺拔的岩石,宛如羊头上的两只犄角。据说,神羊峰上生活着一头健壮的公羊,长着羊的脸、虎的爪、狼的牙、熊的胆、豹的尾、牛的腰,但胸腔里跳动着的却是一颗纯粹的羊心。这头神羊对同类和一切弱小的食草类动物善良温顺,对残害生灵的食肉类猛兽英勇无畏,它骁勇善战,任何豺狼虎豹都不是它的对手。虽说这是童话,但喀纳斯红崖羊群把神羊峰视为圣地,世世代代生活在神羊峰迷宫似的山麓上。每一只红崖羊都相信俯瞰大地的神羊能庇护它们免遭灾难。说也奇怪,那些在尕玛尔草原称雄称霸的老虎、雪豹和野狼,从来也不敢闯进神羊峰来,那儿真是一块名副其实的和平圣地。   茜露儿想念喀纳斯红崖羊群,想念神羊峰,想得很苦很苦,刻骨铭心的思念激起了它要从阴暗的充满血腥恐怖的狼窝里逃走的欲望。   终于有一天,黑狼外出觅食后,它鼓起勇气,屏住呼吸,哆哆嗦嗦地走到洞口,强忍住狼尿狼屎的恶臭,极其小心地用两只羊蹄将洞口的荆棘丛扒开个窟窿。它的上半个身体刚刚探出洞去,突然被惊得目瞪口呆:黑狼就蹲在洞口!它的羊鼻差不多快碰撞到狼鼻了。黑狼皱褶极深的眼睑间漾着一丝阴笑,似乎在嘲笑它的愚蠢,又似乎在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它吓得又立刻缩回洞内。这次逃跑所带给它的,是黑狼用利齿在它本来快痊愈的右脚踝伤口上又咬了一下。它瘸得比以前更厉害了。   从此,茜露儿断绝了利用黑狼外出猎食的机会逃离狼窝的念头。   五   一眨眼二十多天过去了。小狼崽在它茜露儿充沛的奶汁的喂养下,日渐强壮,黑毛油亮,胖嘟嘟像只肉球。它管小狼崽叫黑球。年幼的黑球不懂事,不晓得它是被父狼强行捕获来的奶羊。出于一种有奶便是娘的幼稚的本性,黑球对待它像幼崽对待母兽一样,整天依偎在它身边,饿了就钻进它的怀里找奶吃,吃饱了就拱进它的怀里酣睡,睡醒了就淘气地咬它短短的羊尾巴玩。   不知是出于一种习惯还是出于一种母性的本能,它对黑球最初的厌恶和憎恨渐渐淡漠了。哺乳动物所进行的哺乳活动不仅仅是生理交流,还是一种感情互渗和心理交融,交融着爱,交融着生命,交融着依恋。现在黑球来吃它奶的时候,它表面上虽然还冷若冰霜,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但内心却涌动起阵阵温情,产生出一种神圣的感觉。有一次,黑狼不在身边,它还冲动地用羊舌舔了黑球的额头呢。连它自己都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按理来说,它是羊,黑球是狼,狼吃羊,羊怕狼,狼和羊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任何感情纠葛的。可是,在黑球面前,它的理智似乎很难驾驭自己的感情。   黑球用同样的热情回报着它的爱。那次它想逃跑没得逞,右脚踝又被黑狼凶残地咬了一口时,它“咩咩”呻吟。黑球突然蹿出来,朝黑狼“喔喔”凶猛地嗥叫着,去咬黑狼的脚。黑球的神情完全像个护卫母亲的小骑士,在帮母亲反击凶暴的父狼。黑球稚嫩的乳牙当然无法咬疼黑狼,连一根狼毛也咬不断。但不知为什么,茜露儿觉得自己得到了许多安慰,流血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痛得心慌了。   它压根儿也没想到,它和黑球之间这种日益增长的感情会刺激黑狼想提前杀死它。   在大狼黑宝眼里,茜露儿不过是一顿候补晚餐,是挤奶机器。黑宝一看到黑球钻进茜露儿怀里撒娇,就会产生一种厌恶和恐惧。狼天生就应该是吃羊的,怎么能向羊撒娇呢?黑宝最担心黑球由于吃了羊奶,由于和茜露儿亲近,会沾染上羊怯懦的性格,害怕自己的宝贝黑球狼的品性会退化或异化掉。   瞧黑球,竟也学着茜露儿的样子将狼嘴在草地上啃啃咬咬,也学着羊的模样用前爪搔首弄姿。黑宝看在眼里,恶心得简直想呕吐。再发展下去,黑球狼的胸腔里大概要叫出“咩咩”柔弱的羊叫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特别是这一次,黑球竟然会保护茜露儿来咬它的脚,它父狼的感情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忧虑也迅速升级。再任其发展下去,黑球大概真的要把茜露儿当做生身母亲,从而变成一只狼不狼羊不羊的怪物了,黑宝想。   按常规,小狼崽要满月以后才能断奶,开始学吃肉食。黑球才刚刚满半个月,但黑宝已经等不及了,它不能看着黑球和茜露儿再继续亲密半个月。它决心提前结束黑球的哺乳期,割断黑球狼性异化的途径。   当天下午,黑宝就外出捕获回一头鹿崽,把鹿崽最肥嫩的颈肉嚼成肉糜,用舌尖塞进黑球的嘴里。黑球不习惯吃肉糜,含在嘴里,又吐了出来。黑宝耐心地一次又一次把肉糜重新塞进黑球的嘴里。终于,黑球嘴巴嚅动着开始学着黑宝的样咀嚼起来……   在之后的几天里,黑宝经常用肉糜喂养黑球,尽量减少黑球吃奶的次数。   黑球已经可以勉强吞咽肉糜了,只要再强化训练两三天,就可以用肉糜代替奶汁了。黑宝想,到了断奶这一天,它要进行一场血的典礼,庆祝黑球狼的生命又一次再生。   它预想的典礼是这样的:选一个血色黄昏,当夕阳和葫芦石洞连成一条平线后,它当着黑球的面,咬断茜露儿的喉管,在如血的残阳的照耀下,让血流得更浓更艳;撕开茜露儿的胸膛,扒出羊心羊肝,强迫黑球吮吸黏稠滚烫的羊血,咀嚼还在痉挛跳动的羊心。黑宝相信,在这血的典礼中,将会唤醒黑球沉睡的狼的意识,将会彻底割断黑球的恋母情结。   六   夕阳西下,如血光斑慢慢移进葫芦石洞,阴晦的洞内涂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黑宝在一块鲤鱼形的砂石上轻轻地磨着两只狼爪。只要再等几分钟,夕阳与洞口拉成直线,它就纵身扑到红奶羊茜露儿的身上去。   此刻,葫芦石洞内悄无声息,沉浸在一片黑色的恐怖中,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当然是对羊而言。   茜露儿缩在石旮旯里,浑身觳觫。当黑球比较利索地将大狼黑宝塞给它的一团肉糜吞进肚里,茜露儿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死期已经降临。茜露儿早就看出来了,大狼黑宝正在加快结束它奶羊的历史使命。瞧黑宝阴森森的狼眼里,隐含着一股杀气。黑宝已整整四天没有外出猎食了,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今天艳阳高照,是捕猎的好日子,黑宝仍赖在窝里不出去,显然,是把它茜露儿视为可口的食物了。它是软弱的母羊,它身陷狼窝,是绝对逃不脱被吃掉的厄运的。它唯一的希望是黑宝在结束它生命的时候爪牙麻利些,不要拖泥带水,延长它死亡的痛苦。   黑球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钻进茜露儿的怀里不肯出来。这是有毒的依偎,对狼来说,不过这是最后的依偎了,大狼黑宝想。此刻杀死茜露儿,毫无疑问,会引起黑球灵魂的悸颤,继而感情裂变,狼意识幡然觉醒,效果一定好极了。   夕阳正一点一点滑向与葫芦石洞平行的天际。“汪汪汪!”突然,寂静的洞外传来猎狗紧张的吠叫声,洞口浓重的残阳里投进一位持枪猎人的身影。毫无疑问,是讨厌的猎狗在跟随主人撵山狩猎时无意间路过葫芦石洞,狗鼻子闻到了洞内狼的气味,才这样吠叫为主人报告猎情的。   黑宝很快明白自己的处境。它孤身一狼,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一个猎人加一条猎狗的,更何况猎人手里还握着一杆会闪电喷火会飞出啖肉喋血的小精灵的猎枪。要是它守在洞内顽抗,猎人会把冰凉的枪管伸进洞来胡乱射击。葫芦洞是个直端端的石洞,没有弯曲,没有暗道,没有屏障,也没有第二条出路。无情的霰弹不仅会洞穿它的躯体,还会撕碎它的宝贝黑球。就算它护在黑球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霰弹,结局同样悲惨,当自己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后,那条早就在洞外等得不耐烦了的猎狗就会踏着它的狼血奔进洞来,当着它的面叼起惊慌失措的黑球,到洞外去向主人邀功请赏。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强迫红奶羊茜露儿蹿出洞去做牺牲品,兴许能骗过猎人和猎狗。它去拖拽茜露儿,但茜露儿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故意在这节骨眼上耍赖,缩在石旮旯里抱住地面一块突兀的钟乳石死也不肯松动。   “汪汪汪!”洞外的猎狗吠叫得更猛烈了。时间不允许它再磨蹭。躲,躲不开;藏,藏不住。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它黑宝自己冲出洞去把猎人和猎狗引开,用自己的死换取小狼崽黑球的生。只是把黑球留给红奶羊茜露儿它很不甘心,但已没有其他办法了;让黑球逃过劫难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主意既定,黑宝伸出舌头深情地在黑球的屁股蛋上舔了一下,嗥叫一声,像股黑色的飓风蹿出洞去。   洞外光线很亮,站着一位腰缠豹皮赤裸着古铜色上身的猎人和一条花色卷毛狗。它本想用突然袭击的方法把发愣发憷的猎人扑倒在地,咬断他的手腕,让那杆威力无比的猎枪“嘭”地掉地失去作用。遗憾的是,卷毛狗的反应比它想象的还要快。它刚蹿出洞口卷毛狗就朝它扑了过来,它被迫和卷毛狗抱成一团在地上打滚。   假如没有猎人介入,凭它黑宝丰富的厮杀经验,绝对有把握在翻滚四五个回合后咬断卷毛狗的喉管。但猎人不想让狼和狗进行绅士式的一对一的决斗,他举起沉重的枪托,觑了个破绽,一枪托砸在它的狼腰上。狼是铜头铁腿麻秆腰,它痛得惨嗥一声。它恨不得同卷毛狗和猎人拼个你死我活,可是,一想起葫芦石洞里还藏匿着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黑球,它立刻放弃了这种愚蠢的冲动。假如自己滞留在洞口拼命,极有可能自己会倒毙在洞口,那么,在收拾掉它后,气急败坏的卷毛狗和猎人就会闯进洞去搜索,把黑球当战利品捉走。必须离开葫芦石洞!   它腾出嘴吻,狠命朝卷毛狗的颈窝咬去;卷毛狗扭头躲避,它趁机一蹬狼腿,从卷毛狗过分热情的“拥抱”中挣脱出来,沿着起伏的山梁奔逃。它的狼腰被枪砸伤了,跑得瘸瘸颠颠。就算它狼腰没受伤,它也不想逃得太快,它要和追击者保持这样一种距离,让卷毛狗嗅得着自己的气味,让猎人隐约瞧得见自己的身影,这样他们才会有兴趣穷追不舍,离开葫芦石洞。   黑宝在光秃秃的山梁上奔逃着,夕阳把它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砰———”枪声在静谧的山野激荡回响。它只觉得像被山豹猛拍了一掌,在地面上翻了个跟头,腹部撕碎般的疼痛。它终究跑不过子弹的速度,霰弹在它肚皮上对穿了两个窟窿,肠子流出来了,拖曳在地上,狼血在黄颜色的山土上流成一条红线。   不一会儿,痛感消失,它开始想打瞌睡。拖曳在地上的肠子也越来越累赘,绳索似的绊腿绊脚。它竭力睁开眼皮,叼起自己的肠子,踉踉跄跄继续朝前奔跑。离葫芦石洞远一步黑球就减少一分危险。   猎人的脚步声越逼越近了,卷毛狗气势汹汹的吠叫声已差不多缠上了狼尾。它又拼命朝前跑了一程,然后,蹿进路旁一丛茂密的斑茅草中,回转身来,高竖起狼头,向着火球似的夕阳,向着猎人和卷毛狗,发出一声悠长凄厉悲愤的狼嚎。   猎人和卷毛狗被它突兀的举动镇住了,在离它十多米远的地方驻足观望。   黑宝瞪圆生气勃勃的一双狼眼,似乎还有无限生命力,似乎随时准备进行殊死的反击。猎人和卷毛狗迟迟不敢靠近,其实,它的狼血已经流干,狼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七   大狼黑宝的奔逃声和猎人猎狗的追捕声越离越远,终于消失在呼呼作响的山风中了。直到天黑,黑宝再没有返回葫芦石洞,猎人和猎狗也没有再次出现。茜露儿明白,大狼黑宝一定是被猎人和猎狗擒捉或打死了。   悬在茜露儿头上的恐怖的死神消失了,地狱自动开启了通向天堂的大门。现在,已没有任何力量能约束它的自由,能阻止它回到迷宫似的神羊峰,回到日夜想念的喀纳斯红崖羊群去了。   翌日清晨,茜露儿拖着受伤的右脚踝,一瘸一拐离开葫芦石洞。跨出狼窝的一瞬间,它流下了欢乐的泪。它忘情地用三只未受伤的羊蹄在洞外的草坪上欢蹦乱跳,朝山脚下一望无垠的尕玛尔草原奔去。那儿有它钟情的头羊古莱尔,有它相亲相爱的羊兄羊弟羊姐羊妹。   突然,它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闪了个趔趄。它低头一看,原来是黑球。   它为黑宝意外死亡,为自己能恢复自由离开狼窝兴奋得差不多把黑球遗忘了。   黑球蹒跚着跟在它身后,粘在它的膝腿间。   它厌恶地用羊蹄踢了黑球一脚,把黑球踹出一丈多远。滚开,它想,黑球是狼崽,过去它被死亡威胁着被迫给这只小狼崽喂奶,现在,这种威胁已随着大狼黑宝死亡而自动解除了,它已没必要再充当奶羊这个耻辱的角色了。它天生惧怕狼仇恨狼,躲避唯恐不远,还怎么会再理睬这只丑陋的小狼崽呢。   黑球大约是被它踹重了踹痛了,蹲在一块土圪垃上呜呜哀叫着,显得滑稽可笑。   滚吧,小狼崽,滚得越远越好!茜露儿决心像扔掉一团不能咀嚼的苦艾一样扔掉黑球。这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它想,本来嘛,狼就是羊的天敌,羊离开狼是天经地义的事。   它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呜呦———呜呦———”背后传来黑球的呼唤。声音柔弱,充满了委屈,是一种典型的幼兽向母兽求饶的叫声。   茜露儿的心动了一下。黑球求饶的叫声像只鱼钩,专门来钩它母性的灵魂。这只没爹没妈的小狼崽还是怪可怜的,它想。假如它弃下黑球不管,黑球肯定不是饿死就是被其他食肉类猛兽当点心吃掉。狼虽然凶猛,但黑球还太小,既没有捕食能力也没有防卫能力,抛弃它就等于把它交给了死神。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3章 红奶羊(3)   大狼黑宝有难,它茜露儿没有任何怜悯之情,碎尸万段也难解它的心头之恨。但黑球就是另一码事了。它毕竟给黑球哺乳了整整三个星期,不说建立了母子感情,起码还有那么几分亲密。黑球虽然也是只狼,但还是只不谙世事的小狼崽,还没有吃过羊,没有犯过杀戮的罪孽。茜露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想离开,又有点舍不得;想回到黑球身边去,又觉得有悖情理。   它在羊性和母性间犹豫彷徨。这时,黑球跌跌爬爬又钻到它的膝下,小家伙不知是真饿了还是想在母亲的乳房间来寻找镇静和安慰,张着小嘴来吮吸它的奶头。乳汁汩汩流进黑球的嘴腔,也牵引出了茜露儿被羊和狼世俗观念所压抑了的母性。它心里痒丝丝的,涌动起一股温柔,一团缱绻。有奶便是娘,哺乳便是儿。黑球是它茜露儿头一个哺乳的对象,比初恋更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它伫立着不动,给黑球喂了个饱。   动物在童年期总是天真可爱的,会对庇护和哺育自己的母兽做出许多眷恋的亲昵的举动,讨取宠爱。小狼崽也不例外。黑球吃饱奶后,在茜露儿面前打滚,四只爪子在空中踢蹬舞动,而后又趴在茜露儿胸口,去驱赶钻进羊毛的一只七星瓤虫,憨态可掬,把茜露儿逗乐了。   也许,它应该陪伴在黑球身边,等黑球断奶后,等黑球能独立谋生后再离开,它想,虽然这样做,完全不符合喀纳斯红崖羊的行为规范。   八   茜露儿带着黑球,搬离了葫芦石洞,按红崖羊的生活习性,登上日曲卡雪山北麓一座断崖,在几乎悬空的一条石缝里建立了新的窝巢。   转眼间又过去了两个月,黑球的牙齿已长齐并越来越尖利了,肩胛和胸窝鼓凸起一块块腱子肉,长成半大的幼狼了。   令茜露儿感到欣慰的是,黑球虽然是狼,却从来没扑食过活的动物;虽然生性淘气,好动好闹,但总的来说还是像羊羔那么听话,那么乖巧,只要它茜露儿一声吆喝,黑球就会从远处飞奔到它身边,像羊羔那样摇动脖颈甩动尾巴伸出舌头来舔掉它羊毛上沾着的泥星。黑球从来没有像狼那样用利爪磨尖牙,也从来没有像狼那样在寂寞的深夜坐在冰凉的磐石上朝弦月嗥叫。   黑球是吃它茜露儿的羊奶长大的,也许,会变成一头羊羔的,当然是外狼内羊,或者说是披着狼皮的羊。它茜露儿没本事给黑球换一副羊的皮囊,但完全可以努力培养它羊的品性。   茜露儿决心试一试。   狼性格暴烈,茜露儿就利用母性的权威,让黑球从清晨到中午一动也不动地躺卧在它身边,观赏蓝格盈盈的天、白格飘飘的云,以磨掉黑球身上的浮躁和野性。一段时间后,黑球果然温顺娴静差不多能和羊羔媲美了。   狼嗓音嘶哑高亢,叫声凄厉,很不中听。茜露儿就耐心地进行示范,“咩———”气出丹田在食草的羊肠缭绕巡回,音调平缓而节奏起伏,蕴涵着柔美与宁静。“咩———咩———”黑球学得相当努力,虽音调仍然跌宕太大,怪声怪气,非狼非羊,但比纯粹的狼嚎要顺耳得多了。   在重塑黑球性格的过程中,最难的课题就是改变黑球的食谱。红崖羊吃草,特别爱吃带着露珠的翠绿的草叶,脆嫩爽口,汁液甘甜,简直是一种享受,不亚于人类吃满汉全席。茜露儿一门心思想教会黑球享用青草。“咩———咩———”茜露儿一面叫唤一面做示范动作,刷地用牙齿齐崭崭地啃下一团草叶,用舌头卷进嘴去,放在牙床上细嚼慢磨。吃吧,宝贝,当你学会了吃草,你就变成真正的羊了!茜露儿充满信心地用眼神鼓励黑球。黑球好奇地在草面上抓抓刨刨嗅嗅闻闻,它正处在模仿时期,学着茜露儿的样也啃了团青草,刚嚼了一口,便噗的一声吐了出来,还使劲甩动下巴颏,那痛苦难忍的鬼样子,就像误吃了毒药。任茜露儿怎样引导,它再也不去啃咬青草了。   茜露儿不甘心重塑黑球性格的努力就这样轻易失败了。   它想,黑球吃饱了它的奶汁,自然不肯去吃草了。饥饿是动物最优秀的教师。用饥饿来迫使黑球把青草列入自己的食谱,也许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于是,第二天,它整整一天不给黑球喂奶。任黑球哀叫乞求,任黑球可怜巴巴地一遍又一遍表演摇尾巴竖蜻蜓等小节目,它就是不让黑球钻到自己的怀里来。   到黄昏时,黑球已饿得叫声喑哑,脚步发软。是时候了,茜露儿想,饥饿这位最优秀的教师该粉墨登场了。它走到一块长着味道美极了的苜蓿地里。   为了吸引黑球的视线并撩拨它的食欲,茜露儿将啃吃草叶的动作夸大到了艺术表演的程度,嚼得满口流香,嚼得心旷神怡。遗憾的是,奇迹没有发生,黑球对紫花苜蓿不屑一顾,连闻都不想去闻。   这当口,湿漉漉的草地里跳出一只硕大的牛蛙,黑黄绿三种颜色杂驳的蛙背在阳光下闪烁炫目的光彩。黑球盯着牛蛙看了几秒钟,突然屈起后腿竖起前腿,“咩”怪叫一声,就要朝牛蛙扑过去。茜露儿眼捷蹄快赶紧奔过去挡住了黑球,摇晃起腹部的乳房,让黑球来吮吸自己的乳汁。   有奶吃,黑球自然放弃了扑食牛蛙的冲动。对茜露儿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黑球打开杀戒,品尝荤腥。它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要黑球吃草的努力。   九   又过了两个月。时令已进入深秋。几场西北风一刮,树叶掉了,草叶黄了,清晨醒来山峦草原都落了一层亮晶晶的雪霜。对红崖羊来说,深秋和冬天是食物匮乏的困难时期,只能到沼泽地去寻找芦苇根或啃吃榆树皮,实在没有办法就嚼食干涩无味的枯草。半饥半饱,在夏季养得膘肥体壮的红崖羊过完冬天便会掉一身肉。食物质次量少,自然影响产奶。本来茜露儿的四只羊奶胀鼓鼓的像源远流长的泉,喂饱黑球还有富余,现在,后面一对乳房都萎缩干涸了,前面两只乳房虽然还有奶,却稀薄如水,寡淡无味。黑球正在长身体,自然吃不饱,常常饿得哇哇直叫。   按常规,红崖羊都是春天交配,夏天产仔,秋天断奶,这是适应气候变化牧草盛衰的最佳选择。应该给黑球断奶了。可是,黑球断奶后吃什么呢?它不肯去吃青草,一断奶不就逼着它去杀戮弱小动物吗?茜露儿宁肯无限期延长哺乳期,也不愿看见黑球变成一只恶狼。它尽量让黑球滞留在它的乳房边。有时,它的奶汁流干了,贪婪的黑球还使劲吮吸,疼得它真想尥蹶子把黑球蹬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蹄,叫黑球小半天不得翻身!但一想到不能让黑球变成食肉的狼,它就忍痛哺乳,奶汁里搅混着殷红的血丝。   生理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是不以羊的意志为转移的。终于有一天早晨,茜露儿前腹部两只乳房也萎缩干涸流不出一滴奶来了。中午,黑球已饿得直咬自己的尾巴。下午,茜露儿带着黑球逛进一片白桦树林,希望能捡到几枚鸟蛋给黑球充饥。吃鸟蛋似乎不属于杀生范围。   突然,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绵羊从树林里钻出来,从它和黑球面前奔过去。这只小绵羊也许是迷了路,也许是淘气从牧羊人的羊圈里溜出来的。一刹那间,黑球两眼发亮下巴扭歪耳朵尖竖,喉咙里发出一串咕噜咕噜既像是诅骂又像是欢呼的声响。   茜露儿的心揪紧了,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预感。还没等它想出制止的办法,黑球已像支黑色的箭朝小绵羊扑去。黑球的扑击迅猛有力,一眨眼工夫已凶狠地用两只狼爪把小绵羊按翻在地。小绵羊在狼爪下徒劳地挣扎着发出“咩———咩———”绝望的惨叫声。   茜露儿急忙赶过去:“咩,咩咩咩咩!放开你的爪子,放开你的爪子!”   可是,身上没有奶,叫破喉咙也不灵啊。黑球仿佛聋了似的,对茜露儿的规劝和哀求不予理睬。它疯狂地将尖尖的狼嘴刺进小绵羊柔软的颈窝———“叭!”   响起喉管被咬断的脆响,鲜红的羊血爆溅出来,黑球伸出舌头贪婪地吮吸起来……   茜露儿赶紧把头扭开。它不忍心也不习惯观看恃强凌弱的屠杀场面。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随风飘进它闻惯草叶馨香和野花芬芳的鼻孔,熏得它直想呕吐。它只好跑到老远的一座蚂蚁包背后,把羊脑袋埋进一丛衰草间,眼不见为净,耳不听心不烦,鼻不闻阿弥陀佛。   太阳西斜时,黑球兴高采烈地回到茜露儿身边来了。茜露儿用厌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黑球,刚才还空瘪瘪的肚皮凸突出来;浅灰色的唇吻间还粘留着几丝残血;油亮的狼毛由于厮杀而显得有些凌乱,却生气勃勃。看来,可怜的小绵羊已被它吞进肚去,白桦树林里只剩下一副羊的骨骸和皮囊了。   “咩叽,咩叽!”黑球兴奋地在蚂蚁包上下蹿跳着,无师自通地哼起了狼歌。茜露儿是红崖羊,听不懂狼的语言,但从黑球得意忘形的表情间不难猜出歌词大意:   血浆比奶浆更好喝,   咬断小绵羊的脖子是多么舒服,   乔皮咕吐,叽哈呀嗬。   我的爪子和牙齿同样锋利,   不吃肉我宁肯饿肚皮,   香格里里,甜格西西。   茜露儿沮丧到了极点。现在它才明白,黑球是标准的狼种,绝不会因为吃了几个月的羊奶就变成羊的。是的,黑球为了能吃到它的奶,为了不失去它母性的庇护,为了取悦于它,曾学着像羊那样甩尾晃脑,学了羊的腼腆恬静,甚至还能”咩咩”发出非狼非羊的叫声。但这些它费尽心血传授的羊道是多么脆弱,一旦有一头小绵羊从面前经过,黑球就爆发出了被压抑的全部狼性。   黑球第一次尝到屠杀的甜头,高兴地在茜露儿面前打着滚。   茜露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黑球已经开了杀戒变成一只凶恶的狼了。狼最爱吃羊,黑球刚才吃的就是小绵羊。绵羊和红崖羊同宗异族,除皮毛红白差别外,长相大同小异,都有一股羊膻味。过去因为黑球尚小,不明事理,误把它茜露儿当做母亲。纸包不住火,真相总有一天会败露的。对狼来说,有奶便是娘,无奶便是羊。当黑球再长大些,一经发现它茜露儿是狼的食谱上名列首位的红崖羊,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把它撕碎吃掉的。继续陪伴在黑球身边,就像待在定时炸弹旁边一样危险。应该趁黑球的狼意识还没彻底觉醒前赶快离开,它想。   十   宝石蓝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明月。茜露儿领着黑球回到了日曲卡雪山北麓的断崖上。黑球蹲在石缝口一块悬空的平台上,向着月亮,发出一串婴儿啼哭般的嗥叫声。世界上所有的狼都有这种奇特的习惯。也许是在向月亮倾诉自己的孤寂,也许是在向月神宣泄对世界的仇恨。茜露儿身为红崖羊无法理解狼向月亮发疯般嗥叫的内在意蕴,但有一点它是明白的,黑球从生理到心理都在迅速狼化。   黑球叫累了,便趴在茜露儿身边,不一会儿就呼呼睡熟了。黑球到底还是只幼狼,睡着睡着就把脑袋拱进茜露儿温热的胸窝,也许是为了取暖,也许是出于幼仔对母兽的一种依恋。   茜露儿在目睹黑球扑食小绵羊后,对黑球的温情便已烟消云散。它现在心里对黑球只有憎恶,一种世世代代遗传积累下来的羊对狼的本能的憎恶。它轻轻摇动着身体,黑球睡得很沉,没惊醒。它悄悄抽身站起来,想趁黑球睡熟之际离开断崖。刚走了两步,它又犹豫了,就这样离开黑球了吗?黑球很快就会长成一只大公狼的,会像世界上所有的恶狼那样肆无忌惮地闯进羊群进行血腥的屠杀。不,黑球较之那些普通的狼对羊群的威胁和危害会更大。黑球吃过自己差不多半年的羊奶,身上会永远保留一股羊膻味;黑球熟识一整套羊的生活习性,会像羊那样搔首弄姿,甚至还会用假嗓子吊出可以混淆视听的“咩咩”的叫声。黑球完全可能利用这些特长骗过善良的羊的鼻子、耳朵和眼睛。这将是一只地地道道的披着羊皮的狼!   茜露儿脑子里突然跳出前年喀纳斯红崖羊群在尕玛尔草原遭遇的惨祸。那是一只狡黠的老狼,唇吻间的胡须都老得焦黄了,狼眼布满了眵目糊。老狼从老死的红崖羊身上剥得一副羊皮囊,披在身上,在暮色苍茫间混杂进羊群,突然露出狰狞面目,趁羊群惊骇混乱之际,一口气咬断了七头羊的喉管。可怜的姗姗,已快临产了,结果肚子里的宝贝变成老狼的一道甜点心;可怜的杰亚,刚做了新郎,就变成新鬼;可怜的小羊羔索索,来到这个世界上才三天……完全可以按逻辑推理,自幼经过红崖羊奶汁文化熏陶的黑球,将会比那只狡黠的老狼对喀纳斯红崖羊群构成更大的威胁!   要是不久的将来果真发生这样的惨祸,那它茜露儿就是恶狼的帮凶,残害自己种族的罪羊。它无法回避和抹煞这样一个铁的事实,是它用自己的乳汁养育了红崖羊最凶恶的天敌———狼!要是当初大狼黑宝一死,自己马上狠狠心离开黑球就好了,它想,黑球一定会饿死,世界上就少了一只吃羊的狼。它恨自己身上软弱的母性和母性的软弱才使自己铸下大错,它不能一错再错错到底的,它想,它不能这样轻易离去,它应该设法弥补自己的罪孽,铲除祸根。   黑球躺卧在石缝外狭窄的平台上,头朝外尾朝内,已经睡熟了。假如它走过去,用脑门顶住黑球的屁股,黑球不会惊醒;即便惊醒,看见是它,也不会在意的,茜露儿想。平台光秃秃,很滑溜,它只要屈起四肢使劲朝前蹦挺,就能将正在熟睡中的毫无戒备的黑球———不,是恶狼,从几十丈高的断崖上抛摔出去。黑球———不,是恶狼,只来得及在半空中发出半声惨嗥,就会被摔成肉饼。   为羊除害,它的行为是正义的,它想。它蹑手蹑脚踅回平台,克制住激烈的心跳,把脑门顶在黑球的屁股上。黑球没醒,它咬紧牙关,刚要用力蹦挺起来,突然,断崖左侧那条羊肠石径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对绿莹莹的可怕的兽眼像两点鬼火迅速朝它站立的位置飘来。一股豺的咸腥腥的恶臭气味直冲羊鼻。   豺也是红崖羊的天敌。赤褐色的豺虽然体格比狼瘦小一圈,也没有狼的雄姿风采,肢短颈细,走起路来缩头耸肩,相貌丑陋猥琐,但凶残却不亚于狼,且智商高于一般的哺乳类动物,因此在人类比喻邪恶的字典里,恶名声排在狼的前面,谓之豺狼。   豺狼豺狼,即最最凶残狠毒者也。   茜露儿惊得将脑袋从黑球的屁股上缩了回来。它想撒腿逃命,但两面悬崖一面峭壁,唯一的那条通道已被豺封死,无路可逃。它一步步朝后退缩,退到花岗岩平台边缘,已无路可退,再退一步就要坠入深渊了。   豺很快就踏上了平台。孤豺吃孤羊就像人类吃豆腐那么容易。豺已闻到了茜露儿身上那股羊膻味,发出一串奸笑似的嗥叫。   茜露儿四肢发软,跪在平台边缘索索发抖。黑球被惊醒了,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看看面前的豺,又扭头望望缩成一团的茜露儿,似乎悟到了什么。“嗷———”它朝老豺愤怒地嗥叫了一声,挪动了一下身体,挡在豺和茜露儿中间。   月光下,豺愣了半天。豺一定是在为一头母羊身边躺着一只幼狼而吃惊呢。豺使劲翕动那只粉红色的肉感很强的豺鼻,嗅闻黑球。黑球身上混合着一股狼的腥臊和羊的膻味,豺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像掉进了云里雾里。   “呜伊———”豺发出恫吓性的嗥叫,让黑球闪开!豺感兴趣的是鲜美的羊肉,而不是吃了会卡脖子的狼肉。 wWw:xiaoshuotxt?comtxt=小_说[_天.堂 第4章 红奶羊(4)   茜露儿没指望黑球来救自己。黑球虽然是狼种,但还年轻,站起来只及豺的肩胛高,狼爪还没长锋利,狼牙还没长硬实。但出乎茜露儿的意料,黑球在豺的恫吓面前没一点惧色,反而先下手为强,勇猛地朝豺扑了过去。   这真是一场食肉兽之间惊天动地的血腥厮杀。豺咬住了黑球的耳朵,黑球叼住了豺的尾巴,棕红色的豺毛和黑色的狼毛在月光下飞旋。豺在体力上和智力上都占绝对优势,很快,豺就骑压在黑球身上,在黑球的左前腿咬了一口。黑球惨叫一声,血从尖齿形的伤口漫出。黑球仰面躺在地上,疯狂地踢蹬四肢,好不容易才从豺野蛮的爪牙下挣脱出来,浑身狼毛凌乱,一条腿也微微有点瘸了。   茜露儿战战兢兢地目睹了这场性命攸关的拼斗。黑球领教了豺的厉害,不会再继续横拦在它和豺之间了,它想。力量对比很悬殊,黑球不是豺的对手,黑球一定会夹起蓬松得像扫帚似的狼尾巴逃跑的,它想,对任何动物来说,保全自己的性命都是最重要的。   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侧转身子,绕到黑球左侧发出驱赶性质的嗥叫。很显然,豺是有意让出一个缺口,让出一条生路,怂恿黑球逃命。它不愿和狼纠缠。它想快点吃到羊肉。但是受了伤的黑球并不退缩,对豺让出来的缺口连看都不看,仍然像个勇敢的小卫士一样护卫在茜露儿面前。   豺被惹恼激怒了,恶狠狠地朝不识抬举的黑球扑了过来。豺和狼搂抱成一团,互相撕咬。黑球咬住了豺的脖颈,可惜它的狼牙还不够犀利,力气也还不够大,无法麻利地咬断豺的喉管。豺咬住了黑球的肩胛拼命甩动,仿佛是要把黑球身上的肉活活撕扯下来。黑球疼得大幅度扭动身体。一豺一狼在狭窄的平台上翻来滚去,滚了两下就差不多滚到平台边缘了,石块泥屑落下断崖,好半天深渊下面才传来物体砸地的沉闷的回响。   豺很快意识到胡乱翻滚的危险,竭力想往后缩,往安全地带滚。黑球却仍拼命往平台边缘靠。黑球虽然幼小,却不乏和豺一起滚下断崖坠入深渊同归于尽的勇气。   黑球和豺小半个身体都吊在平台外了。深渊冒着—股阴森森的冷气。茜露儿一颗心紧张得快跳出了嗓子眼。只要再使半把劲,豺和黑球就要一起完蛋了。   在这节骨眼上,豺终于气馁了,胆怯了,松开豺嘴,抽回豺腿,退出了格斗圈。这时,豺刚好站在平台边缘,惊魂未定,气喘吁吁。黑球也一翻身站了起来,位置刚好在内侧,没有停顿也没有喘息,张嘴又朝豺咬去。豺本能地退后了半步,不料一脚踩在一块碎石上,突然一滑,从断崖上翻落下去。   深渊下传来一声绵长凄厉的豺嗥。断崖上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黑球轻轻走到茜露儿身边,举举狼爪,又甩甩狼头,像是在安慰茜露儿不要害怕。然后,它蜷伏在茜露儿身边,伸着懒腰。   茜露儿看见,黑球浑身伤痕累累,特别是肩胛处那块伤口,被豺牙咬掉了一大块皮,露出白生生的肉,即使创口愈合,恐怕也会留下永久性的疤痕了。茜露儿用羊舌轻轻舔着黑球肩胛上半月形的创口,还用脸颊轻轻梳理着黑球凌乱的狼毛。   黑球大概是累坏了,很快进入了梦乡,呼噜咕叽,睡得好香好沉。   现在,茜露儿又可以轻而易举地用脑袋将黑球顶翻进深渊了,但它放弃了这个血淋淋的念头。   月亮沉下了山峰,启明星升起来了。茜露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最后一次舔了舔黑球的脑门,留下母性的温情与祝福,离开了断崖。   不管怎么说,黑球是狼,它是羊;羊和狼是不能生活在一起的。   十一   老天爷帮了大忙。茜露儿刚离开断崖,就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雪。雪遮盖了气味涂掉了蹄印,黑球醒来后想追踪也失去目标了。   茜露儿整整跑了一天一夜。翌日,东方天际显出鱼肚白时,它已站在日思夜想的神羊峰前。玫瑰色的朝霞笼罩在酷似羊形的石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被涂抹上一层嫣红的色彩,远远望去,活像一头健壮的喀纳斯红崖羊。   转过一道山岬,前面怪石嶙峋的石窝窝里传来它十分熟悉的羊咩声,一股好闻的膻味也随风飘来。它陶醉了,恨不得一步钻进它朝思暮想的羊群中去。但它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它在狼窝待过,和狼共同生活了小半年,它身上一定沾染着一股狼的腥臊味。红崖羊的嗅觉是十分灵敏的,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来思想的。它如果就这样回到羊群,会惊吓同类,会被视作异类的。必须先洁净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它想。   它来到一条小河边,河面结着一层亮晶晶的薄冰。它咬咬牙跳进寒冷彻骨的河里。薄冰碎了,在它的腹部划出一道道伤痕。它冷得浑身发抖,感觉麻木了,血液仿佛也要冻凝固了,但它仍嫌不够,一次又一次在小河里徒步行走,用温热的身体把薄冰层撞得七零八碎,还一次又一次把热胀的羊头钻进冰水里。冰水能洗去它身上那股令羊恶心的狼味,能洗去半年来的屈辱和羞耻,能洗去不堪回首的往事。   它在小河里浸泡到太阳落山,这才爬上岸来。羊毛上结了一层冰凌,寒风一吹,它冷得连站都站不稳了,还打了七个喷嚏,但它终于使自己还原了红崖羊的本味。   十二   茜露儿重新变成喀纳斯红崖羊群里一头美丽的母羊,每天跟随着羊群到尕玛尔草原觅食,又回到神羊峰憩息。渐渐地,它把自己被黑狼掳掠又哺育狼崽的传奇式的经历给遗忘了。这是生活中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它应当忘掉的。   冬天很快过去了。在烟花纷迷的阳春三月,茜露儿和头羊古莱尔再度结合,不久,产下一对健康的小羊羔,一公一母,公的叫沦戛,母的叫珊瑚。茜露儿精心哺育,小羊羔越长越活泼可爱,胖嘟嘟像两只小红球。茜露儿沉浸在母性的喜悦中,怎么爱也爱不够。   头羊古莱尔也很钟爱自己的孩子,常常陪伴在茜露儿身边,让羊羔玩自己的尾巴,教羊羔跳跃奔跑,还教羊羔熟识哪几种是可食的青草,哪几种是吃了要丧命的毒草。   茜露儿是头羊古莱尔的爱妻,在喀纳斯红崖羊群中可说是要地位有地位要青春有青春要容貌有容貌,还有一对美丽的小羊羔。用羊的标准来看,茜露儿应有尽有,生活十分幸福美满。   要是没有那只凶暴的猞猁闯进羊群,茜露儿会永远成为头羊古莱尔最温顺的妻子和珊瑚沦戛最称职的母亲的。灾祸像股邪恶的风,吹偏了它生活的帆,改变了它命运的航向。   那是一个暴雨来临的闷热的下午,羊群在头羊古莱尔的率领下,穿行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间,想找个能躲避暴雨袭击的山洞。   突然,隐蔽在一棵大青树丫上的一只猞猁冷不防蹿进羊群。猞猁也是讨厌的食肉类走兽,属猫科动物,比猫大比虎小,银灰色的皮毛间分布着不规则的黑斑。猞猁朝羊群发出一声比猫雄浑比虎柔弱的啸叫,秩序井然的羊群像沸油锅里滴进了冷水,一下子炸开了。   猞猁在混乱的羊群中朝茜露儿的宝贝羊羔珊瑚扑去。珊瑚当时正依偎在它父亲———头羊古莱尔的身边。珊瑚吓得惊叫一声,往古莱尔的腹底下躲藏。茜露儿领着沦戛在二十多步远的地方看得十分清楚,要是这时候古莱尔转身朝猞猁亮出头顶那对琥珀色的锋利的羊角,虽然无法把猞猁赶走,起码能把猞猁吓一跳,延缓猞猁的扑击动作。它茜露儿已经把沦戛送进溃逃的羊流中,可以腾出身来朝古莱尔和珊瑚所处的位置飞奔而去,只要赢得短暂的几秒钟时间,它茜露儿就可以赶到珊瑚身边,带领珊瑚逃离死神。   它觉得它对古莱尔的期望并不算高。猞猁虽然凶猛灵巧,但毕竟是体长不足一米的中型食肉兽。猞猁在同自己差不多高大强壮的成年公羊面前,是不敢像在毫无防卫能力的羊羔面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进行扑咬的。等它茜露儿把珊瑚带出危险地带,古莱尔再逃也不迟。古莱尔的奔跑速度在喀纳斯红崖羊群中堪称超一流,猞猁是无法追撵上它的。   可是,茜露儿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景象,古莱尔没胆量转身,也没勇气掩护珊瑚一起逃命。它甚至不敢扭头望猞猁一眼,就蹿跳起来,没命地朝山谷外奔逃。钻在古莱尔腹底下的珊瑚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孤零零暴露在猞猁的爪牙下。   猞猁朝前一跃,像张银灰色的网,把可怜的珊瑚罩得严严实实。   等它茜露儿赶到那儿,珊瑚已停止了挣扎。猞猁叼起珊瑚,攀上石岩,很快消失在沟壑纵横的山崖上。   自己辛辛苦苦哺养了两个多月的心爱的小羊羔刚才还活蹦鲜跳地在自己面前撒娇,一转眼的工夫便变成了猞猁裹腹的食物。茜露儿的心要碎了,卧在草丛中伤心地流着泪。   逃散的羊群见危险已经过去了,便慢慢聚拢来,又形成了一个大家庭。   头羊古莱尔垂着脑袋慢腾腾朝茜露儿走来,它的表情也很哀伤。   不,你应当为你在关键时刻抛弃珊瑚而只顾自己逃命的行为感到羞愧!茜露儿想。   但古莱尔浅蓝色的羊眼里只有伤心,没有羞愧。古莱尔走到茜露儿身旁,用漂亮的山羊胡须摩挲着茜露儿脸上的泪迹。古莱尔两条前腿间发达的肌腱贴在茜露儿的颈窝,缓缓蹭动着。它是在用公羊特有的身体语言安慰茜露儿别太伤心了。   过去,茜露儿十分喜欢古莱尔这种爱抚的姿势,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异性间的温存与深情。但此刻,它却觉得恶心。它讨厌空洞的安慰。它猛地将脖颈一甩,把古莱尔搡出好几步远。   天气越来越闷热,从日曲卡雪山背后飘来一块乌云,黑得发亮,形状像匹张牙舞爪的狼。   突然,茜露儿脑子里闪现出葫芦石洞里大狼黑宝的形象:洞外传来猎狗的狂吠声,洞口投进持枪猎人的身影;大狼黑宝面对着的是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对手,但为了黑球能活下去,它不顾一切地蹿出洞去,以生命为代价把猎人和猎狗引开……   它茜露儿早已经把大狼黑宝、黑球和葫芦石洞彻底遗忘了,怎么突然间又会想起来了呢?茜露儿被自己的回忆吓了一跳。这很不正常,它想,它不该把恨入骨髓的狼和倾心爱慕的古莱尔相提并论的。   古莱尔被茜露儿粗暴地搡开后,“咩咩咩”向旷野吼叫着,似乎在渲染自己的委屈。   茜露儿觉得自己做得是有些过分了。按喀纳斯红崖羊的传统标准来衡量,古莱尔的行为并没有特别值得指责的过错。再健壮的公羊只要嗅闻到食肉类猛兽的臊臭,便会吓得魂飞魄散,脑子便会一片空白,只留下一个念头,就是撒开四蹄没命地逃跑。也正是凭借这种恐惧的本能和逃跑的艺术,喀纳斯红崖羊才在弱肉强食的险恶的丛林环境中生存下来。食草的臼牙和扁平的蹄子是无法与啮骨的犬牙和尖利的爪子相抗衡的。怎么能用狼的行为规范去要求羊呢?狼就是狼,羊就是羊,生活不是演戏,是不能互换角色的。可是,思维似乎失去了控制,古莱尔撅起屁股扔下珊瑚一溜烟逃跑的镜头和大狼黑宝挺起胸膛舔别黑球后像黑色的狂飙蹿出洞去的镜头交叉叠映在茜露儿的脑海中,无法排斥。   暴雨终于落下来了,豆大的雨珠砸在树干、草叶、岩石和大地上,发出擂鼓般的声响。所有的羊都钻进树丛、崖底和石洞里,躲避狂风骤雨的袭击。只有茜露儿仍躺卧在没有任何遮拦的草丛中,它觉得让滂沱雨水冲刷一番,心里还好受些。   第三天夜晚,羊群露宿在神羊峰内的一块草滩上。郁金香散发出馥郁的芳香,被晒了一天的青草暖融融的。大地一片温馨,流萤在清新的略带草莓气息的夜空划出一道道弧形的光亮。这是一个迷人的森林夜晚。公羊和母羊成双成对依偎在草地上,喁喁唧唧,互相倾诉着绵绵情意。茜露儿靠在羊儿沦戛的身旁。沦戛是它的慰藉,也是它的希望。   一个朦胧的身影绕过一对对情侣,来到茜露儿身边。一股它十分熟悉的雄性的膻味钻进它的鼻孔。它使劲翕动鼻翼。它喜欢嗅闻古莱尔身上的味道。   古莱尔热腾腾的身体靠了过来,长着两支琥珀色华丽羊角的脑袋也朝它的脸凑过来。茜露儿快要醉了。美妙的夏夜正是交流生命的黄金季节。它喜欢古莱尔充满情趣的爱抚。它正想发出柔声羊咩以传达自己的爱意,突然间,脑子里又跳动出古莱尔在猞猁面前丧魂落魄的怯懦相。   不,它茜露儿不想用大量繁殖来与猛兽对羊群的侵害相对抗。你吃掉我一只羊羔,我生出两只羊羔,这当然不失为一种保持种族生存的有效办法,可茜露儿觉得这样做等于在承认自己是食肉类猛兽享之不尽的食物源。它不愿意去生产食肉兽的候补点心。   茜露儿站起来,领着沦戛,转移到草滩的另一隅去了。古莱尔发出一声悻悻的咩叫。茜露儿也恨自己不能随波逐流。要是它没有被黑狼掳掠的特殊经历,它会对古莱尔抛下珊瑚自己逃命的事抱一种听天由命的无所谓的态度。现在不行了,生活经历就像一把雕刻刀,总会在灵魂深处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   十三   它把所有的爱都用在沦戛身上。它要把沦戛塑造成一头具有勇敢品性的新型公羊。它晓得,它不可能让沦戛变成神羊峰顶的神羊,长出虎的爪狼的牙熊的胆豹的尾牛的腰来,但它可以在沦戛身上培养出一种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高贵品质,不要一闻到食肉兽的气味就丧魂落魄。它为此不懈地努力着。   有时,羊群在密林中穿行,它故意让沦戛走在队伍的最后头。茂密的树林里不时会发出的声响,借以锻炼沦戛的胆魄。   有时,羊群穿行在水雾弥漫的沼泽地间,它又故意让沦戛像头哨羊似的走在最前头,用智慧和勇敢在布满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泥潭的沼泽地里闯出一条安全通道来。   有时,大雨滂沱,电闪雷鸣,羊群挤在山崖下互相壮胆,它却把沦戛带到旷野,在暴风雨中行走,在霹雳声中散步。   有时,碰到狐狸、狗獾、灵猫等小型食肉兽,羊群虽然没惊慌逃窜,却也骚动不安。它却强逼着沦戛朝这些小型食肉兽挑衅地奔过去。   很快,沦戛头顶上长出了两支羊角,和头羊古莱尔一样,也是半透明的琥珀色,也是朝后潇洒地弯曲,像两把弯刀。茜露儿觉得,公羊头上的角不应该是一种漂亮的摆设,不应该是在求偶期间向异性炫耀的资本,也不应该是公羊间为争配偶为争地位进行窝里斗的武器。羊角应该是雄性的代名词,应该是在险恶丛林进行生存防卫的物质基础。锐利的羊角意味着有责任和义务庇护妻子儿女免遭祸殃。于是,茜露儿有事没事就让沦戛在砂石上磨砺羊角,蘸着晨露蘸着夜雾蘸着风雨蘸着冰雪,刷刷刷,磨磨磨,羊角在砂石上迸溅出一簇簇火星,角尖磨得锋利无比,即使面对一张厚韧的熊皮,也能一戳就穿出两个窟窿。   有一次,羊群路过一片乱石冈,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尸臭味。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一匹老狼倒毙在一块狰狞的怪石背后。老狼身上没有伤痕,犬牙脱落了好几颗,看来是寿终正寝。虽然一颗罪恶的狼心早已停止了跳动,但狼头坚挺,圆睁的狼眼里仍凝固着残忍和狡诈。   尽管遇到的是一匹死狼,但羊群仍惊恐不安地往后退缩,有几头特别胆小的母羊已撒腿奔逃。 www.xiaoshuotxt.com txt 小_说天+堂 第5章 红奶羊(5)   茜露儿觉得这是锻炼沦戛意志和胆量的天赐良机。它领着沦戛从远远围观的羊群中站出来,朝狰狞怪石走去。死狼的腥臊和尸臭味越来越浓。出于一种对狼的先天畏惧,沦戛贴在茜露儿屁股后头,缩头缩脑,四肢颤抖,悲壮得就像一头家羊走在去屠宰场的路上。   第一次接近狼,胆怯是难免的,茜露儿想。离死狼还有十几码远时,沦戛停下不走了,善良的羊眼里流露出灵魂出窍的恐惶。茜露儿用身体顶撞,用脑门推搡,“咩咩咩咩咩咩”,还进行了耐心细致的思想教育,却收效甚微,沦戛仍赖着不走。   看来,必须身教重于言教了,茜露儿想。茜露儿到底在狼窝里待过,顶得住这股熏鼻的狼味。它轻松地走到死狼跟前,戏弄似的举起一只前足踢踏尖尖的狼嘴,羊蹄敲击交错的狼牙,“橐橐橐橐”,清脆而富有节奏。茜露儿是在用身体语言告诉沦戛,别看这副浊黄的狼牙尖锐结实,其实已丧失了噬咬的功能,一点也不可怕。接着,茜露儿又转过身体,尾朝死狼,猛尥蹶子,咕咚一声,死狼被蹬翻在地,像截枯木一样滚了几下,肚皮朝天躺在一片白色的砂砾上,四条狼腿僵硬地刺向天空。   整个喀纳斯红崖羊群都被茜露儿惊险的表演震呆了,在头羊古莱尔的率领下,“咩———咩———咩———”朝茜露儿发出一片由衷的赞叹声。   沦戛受到鼓舞,终于又开始移步朝死狼逼近,在茜露儿的催促下,它一低脑袋,将两支磨得尖利锃亮的羊角捅进死狼的肋骨,屈伸了一下羊腿,像举重运动员似的把整匹死狼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又重重地摔抛出去。   成功了!茜露儿心里真比雪地里意外地寻觅到一丛嫩草更高兴。它觉得沦戛敢于用羊角去挑狼,是喀纳斯红崖羊品性的一次质的飞跃,由怯懦而变得英勇。   这是一次脱胎换骨的考验。茜露儿当然不会愚蠢到以为沦戛从此就可以用羊角与野狼争雄。羊终归是羊,没这份天赋也没这份必要去拿自己宝贵的生命和狼开玩笑。但有一点茜露儿深信不疑,将来沦戛娶妻生崽后,万一不幸遇到恶狼袭击,再也不会像古莱尔一样,只顾自己逃命,把心爱的小羊羔送给恶狼当美餐。茜露儿相信,自己精心哺养培育长大的沦戛,在妻儿危在旦夕的关键时刻,一定会摇晃头顶那对弯刀似的羊角,勇敢地接受死神的挑战,与恶狼周旋,在狼牙下救出妻儿,待妻儿逃出危险后,自己再撒腿逃命。   能做到这一点,就是出类拔萃的羊了。尕玛尔草原上的牧草又一个枯荣轮回。沦戛完全变成一头成年公羊了,体格健壮,心智健全,羊毛绵密细长,红得发亮,配上那对一尺多长的羊角,显得威武潇洒,咩叫声沉浑有力。更使茜露儿感到骄傲的是,由于沦戛曾经用羊角挑起过一只狼,虽说是死狼,但在喀纳斯红崖羊群中也是绝无仅有的惊世骇俗的壮举,因此受到众公羊的敬重和众母羊的青睐,在羊群中的地位几乎和头羊古莱尔一般高了。   它茜露儿的心血没有白费。   十四   谁也没想到这一公一母两只狼会藏匿在雪堆里面。它们身上盖着厚厚一层雪,和凹凸不平的山地融为一体。伪装得如此巧妙,难怪哨羊发现不了。雪花挡住了哨羊的视线,雪花也捂盖住了恶狼的腥臊味。   灾难就这样酿成了。茜露儿和沦戛并肩走在羊群的前列,刚刚拐进峡谷,冷不防从雪地里蹦出两只恶狼来。要是换了头缺乏丛林生活经验的羊处在茜露儿的位置,根本用不着恶狼费心来扑咬,早就被吓呆吓傻吓瘫痪了。它茜露儿到底是饱经风霜的成年羊,又有过在狼窝里当奶羊的特殊经历,虽然也惊骇万分,但总算还能保持住必要的镇静。它尖咩一声,向身后的羊群报警。这时,那只土黄色的母狼已张牙舞爪朝它扑跃过来。母狼脊背上厚厚的积雪随风纷扬,像穿着一件白色的披风。茜露儿想急遽转身奔逃,但那只毛色黑亮的公狼已机敏地绕到它和沦戛的身后,切断了退路。   整个红崖羊群趁机撤出了峡谷,逃进茫茫草原。眼看黄母狼已经起跳,就算自己扭身躲闪开这致命的一击,但身旁的沦戛必然会被狼爪搂住脖颈。茜露儿只好孤注一掷,也在一刹那间蹦跳起来,朝黄母狼蹿去。   红母羊和黄母狼在空中撞了个正着。假如黄母狼有点思想准备,只消稍稍扭动狼腰,张开前肢,茜露儿这一蹿就等于把自己送进狼嘴里了。幸运的是,黄母狼还没来得及调整自己的姿势。黄母狼以为茜露儿会吓得转身逃命。世界上所有的羊不论是山羊、绵羊、崖羊、羚羊还是其他什么羊在狼的爪牙面前都是这副熊样的。黄母狼压根儿就没想到在以温顺孱弱著称于世的喀纳斯红崖羊群中还有这样一头敢面对面朝狼身上蹿的母羊。判断失误导致措手不及,黄母狼被撞落地面还懵懵懂懂不明白是咋回事呢。   茜露儿虽然出其不意地朝前一蹿,使自己和身旁的沦戛暂时摆脱了窘境,但狼是铜头,它的羊额正撞在狼额上,像撞着了花岗岩,眼冒金星,绝对的轻度脑震荡,幸好逃命意识非常强烈,才没昏眩。它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堵截退路的黑公狼也已从背后扑跃上来了。它不敢怠慢,在被撞落地面的一瞬间,忍受着头部的剧烈疼痛,趁黄母狼还在发愣,擦着黄母狼的肩胛向峡谷深处没命地奔逃。   沦戛紧跟在它身后。   恼羞成怒的黄母狼和黑公狼紧追不舍。峡谷地面上都是铺着雪层的碎石,羊蹄滑滑溜溜,磕磕绊绊,影响了逃命的速度。狼越追越近了,狼嘴里喷出的那股血腥混着贪婪的气息热烘烘洒落在茜露儿和沦戛的尾尖。   茜露儿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鹭鸶谷。顾名思义,鹭鸶谷就是一条又细又窄的小山谷。进口处还好些,容得下两头羊并肩而行。越走越窄,出口处有一段十来米长的隘口刚刚能容得下一头羊通过。   出了鹭鸶谷就是神羊峰,善于攀岩跳涧的红崖羊只要一进入迷宫似的神羊峰,就算是逃出了狼爪。   沦戛加快了速度,和茜露儿首尾相连。在离隘口还有一百多步远,茜露儿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无法补救的错误。鹭鸶谷虽然是通往神羊峰的捷径,但狭窄的隘口无法让它和沦戛同时通过。两头羊出现在隘口要么你推我挤谁也别想逃离隘口,要么一头先通过另一头在旁侧等待三四秒钟。狼差不多是踏着羊的影子在追撵,耽误三四秒钟就等于把自己送进狼嘴去了。先后次序实际上是生死抉择。   要是它茜露儿不及时采取劝阻措施,逃到隘口前必然会出现这样的场面,沦戛倏地掉转头去,亮出那对宝刀似的弯弯的羊角,抗击恶狼的扑咬,掩护它先从隘口逃生。   但它绝不会用自己宝贝儿子的生命作抵押作赌注自己独自逃跑的,它也会倏地调整身体,掩护沦戛先通过隘口。当然,沦戛会挤它撞它竭力要把它往隘口推,而它要动用母亲的权威迫使沦戛让出死亡的位置。在生与死的选择关头,母与子互相谦让,该是多么动人的情景啊!可它茜露儿无论如何也要让沦戛先钻出隘口,它心里很清楚,尽管沦戛的羊角已被磨得尖利锃亮,尽管沦戛年轻力壮并不乏拼搏的勇气,仍然不是两只恶狼的对手,绝不可能在掩护它茜露儿逃生后自己又能安全撤离。沦戛必然会在两只狼前后夹攻下很快葬身狼腹的。   茜露儿宁肯自己去死一百次,也要换取沦戛的生!但假如它动用了母亲的权威后沦戛仍然不肯先钻出隘口呢?在隘口前互相谦让虽然动人却不宜过分,弄不好反被恶狼捡了便宜把它和沦戛一起收拾掉,那才叫冤呢。沦戛一定不肯抛下它独自逃命的,它想。两年来它费尽心机就是在培养沦戛面对危险承担起公羊责任的勇敢精神,它相信这种精神在沦戛身上已经根深蒂固。它真有点后悔不该对沦戛灌输那么多关于勇敢关于牺牲关于责任关于义务关于耻辱关于荣誉的正统思想,特别后悔不该让沦戛去用羊角挑死狼。它此刻倒希望沦戛是只稀里糊涂长大的普通公羊,普通公羊不用它谦让就会抢在它前面钻出隘口。   怎么办?怎么办?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6章 红奶羊(6)   蓦地,茜露儿想出个绝妙的主意来。现在沦戛跑在它身后,再跑出几十步远,对,就跑到前面那块鹰嘴形的岩石前,自己往岩壁上一靠,突然收敛脚步并闪出路来,没有思想准备的沦戛就会一下子跑到它前面去了。这样,就变成它茜露儿在后沦戛在前的逃奔次序,鹭鸶谷已经越来越狭窄,沦戛再想回到它身后是不可能了。跨过鹰嘴形岩石便是隘口,它要紧紧地用脑袋抵住沦戛的屁股,不让沦戛有任何回转身来的机会,一直到把沦戛抵进隘口。当然,这样做极有可能在它把沦戛抵进隘口的同时,恶狼已噬咬住它的羊尾。这没关系,它反正是要死的,被狼从正面咬死和从背后咬死都一样,最多延长一些死亡的痛苦罢了。   一眨眼,茜露儿已经接近鹰嘴形岩石了。它正准备往岩壁上靠,突然,身体左侧被什么东西猛烈挤撞了一下,它没防备,失去平衡,一个趔趄跌倒在岩壁上,肋骨几乎要被撞断了,痛得它靠在岩壁上无法动弹。它以为是黄母狼追上它并扑撞它了,可定睛一看,两只狼还在好几步远的后头呢。   沦戛呼的一声擦着它的身体蹿到前头去了。是沦戛挤歪撞倒了它!是沦戛为了先它钻出可以逃生的隘口,把它挤歪撞倒了!   不,这不是真的。它想,一定是自己在做噩梦,或者是自己因极度恐惧产生的幻觉!但事实是无情的,它看见沦戛壮硕的身体钻出了隘口,头也不回地奔进了神羊峰。   十五   茜露儿受到了两只恶狼的前后夹击,左右两边都是光溜溜的陡崖,无法攀爬。它是母羊,连可以吓唬一下狼的羊角都没有。它已陷入绝境,除非它插上翅膀,是无法摆脱被狼吃掉的厄运的了。   “嗷———”黄母狼冲它嗥叫一声。它明白,这是屠宰的前奏、进餐的铃声。   茜露儿并没被吓得瘫成一坨稀泥。既然死亡无法避免,断绝了生的希望,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其实,当沦戛把它挤歪撞倒的一瞬间,它的母性的生命已经结束了。它以为自己创造了一件杰作,结果却发现是劣品。它的心早碎了。   它默默地伫立着,神态安详娴静,就像是在等待情侣前来幽会。它靠着坚实的岩壁,微微屈起后肢,那双忧郁的羊眼凝视着残忍的狼眼。它把所有的力量汇聚在平滑的羊额上,准备在黄母狼向它扑咬时蹿跳起来迎面撞击。它并不幻想会撞击出什么奇迹,冲开一条生路什么的,它晓得像自己这样一头不长羊角的母羊,在两只恶狼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反抗只能延长死亡的痛苦,但它不愿像普通的红崖羊那样在狼牙下无所作为束手就擒。它不想让这对狼公狼婆吃起它来太顺利。它要在它们咬断它喉咙时制造点障碍,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障碍。它想用自己最后一刻的生命来证实自己关于塑造新羊的理想并不完全是乌托邦式的梦幻:世界上还是有敢于向狼牙迎战的羊!   最后的时刻应该是辉煌的时刻。黄母狼松弛的腹部收紧了,浑圆的臀部撅成锥形,眼瞅着就要起跳扑咬。茜露儿羊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   那匹黑公狼蹲在旁侧,或许想欣赏妻子的屠杀艺术,或许想观看羊在生命被掳夺时的丑态。   一股尖啸的西北风从隘口刮来,滑过茜露儿的身体,带有一股羊膻味,漫散开去。这将撩拨它们的食欲,茜露儿想。果然,黑公狼拼命翕动着鼻翼,“叽———”朝母狼发出一声用意含混不清的低嗥声。   本来已准备扑咬的黄母狼奇怪地蹲坐下来。这是在搞什么鬼名堂嘛,是不是想玩一种屠宰的新花样?   更奇怪的事发生了,黑公狼匍匐着身体,慢慢地朝它走来,在它左侧右侧和正前方绕了两个来回,表情诡谲而又神秘。   “咩!”茜露儿愤慨地叫了一声。要吃就吃,何必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突然,黑公狼扫帚般蓬松的狼尾巴笨拙地甩动起来,“嗷———咩———”狼嘴吐出一声奇特而怪异的叫唤。   这是狼腔羊调,非狼非羊的叫声!熟悉而又陌生,勾起了遥远的回忆。   茜露儿心里抽搐了一下,也探出羊鼻贴近黑公狼仔细嗅闻了一遍,透过浓重的狼的腥臊味依稀还能闻到一丝羊奶的芬芳。它又朝黑公狼肩胛望去,果然有一块半月形的伤疤。黑球!原来是它曾经哺乳了半年的黑球!这肩胛处半月形的伤疤就是在日曲卡雪山北麓的断崖上和老豺搏杀时留下的永恒纪念。那时黑球才半岁,还是一只幼狼,却勇敢地横挡在它和老豺中间,甚至不惜同老豺一起滚落深渊同归于尽……两年不见,黑球完全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狼了。   在它嗅闻和观察黑球时,黑球蹲在它面前一动也不动,乖得像只羊羔。“嗷———咩———”叫得滑稽可笑,却也悦耳动听。   “嗷———”黄母狼突然凶猛地嗥叫起来。茜露儿晓得,黄母狼是在提醒黑球注意自己是只吃羊的狼,不该在母羊面前黏黏糊糊;是在警告黑球站稳狼的立场,和羊划清界线。   黑球,不,是黑公狼灰色瞳仁里闪烁的喜悦之光熄灭了,朝后退了一步,不仅仅是同它茜露儿拉开了身体距离,还拉开了心理距离。   茜露儿并没感到特别失望。本来嘛,它和这只名叫黑球的大公狼之间没有什么血缘关系。黑球没有忘掉它,在闻到它的气味后表现出久别重逢的喜悦,这就足够了。黑球已经不是当年依偎在它怀里吮吸乳汁的小狼崽了,早已变成专干吃羊营生的恶狼了。狼吃羊的本性绝不会允许黑球放弃这顿到口的美餐的。   黑球缓缓地扭转了身体,把蓬松的狼尾缠绕在茜露儿的羊脖上。也许这是狼的一种告别仪式吧,茜露儿想。很有可能由黄母狼独自担负起屠杀和宰割的任务,而黑球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扭转身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既保持了某种心理平衡,又吃到了新鲜美味的羊肉,黑球何乐而不为呢?   但茜露儿很快发现自己的猜测不完全准确。黑球挡在它面前,把狼头钻进黄母狼的颈窝,摩挲着,叽里咕噜地发出一串低嗥。   黄母狼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惊奇、困惑、失望、沮丧、愤怒。“嗷!”它短促地嗥叫一声,喝令黑球让道!冰天雪地,气候异常恶劣,已经好几天没有寻觅到鲜活的食物了,黄母狼早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现在最要紧的是解决吃饭问题,一切感情都要服从生存这个最高原则。再说,为了能逮到红崖羊,黄母狼和黑球一起从黎明就钻进雪堆里,冰镇了小半天,都快冻成冰棍儿了,怎能为了虚无缥缈的所谓感情白白放掉这只红母羊呢!   但黑球仍岿然不动,挡在茜露儿面前。黄母狼嗖的一声扑到黑球面前,朝黑球没有致命威胁的腹侧咬去,要用武力迫使黑球让道。   黑球像座石雕,既不回击,也不躲让。黄母狼尖利的狼牙咬破了坚韧的狼皮,伤口渗出几粒血珠。   “嗷———”黄母狼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丈夫的,咬了一口便不再继续咬了,无可奈何地长嗥一声,转身飞奔出鹭鸶谷。   黑公狼,不,是黑球,面朝着茜露儿,一步一步朝山谷外退去,退出很远很远了,这才倏地转身,追赶自己的狼妻去了。   十六   茜露儿仍呆呆地站在岩壁前。黑球到底没来吃它,还阻止饥肠辘辘的黄母狼来扑咬它。它不晓得该欣慰还是该悲哀。它狼口余生。它自由了。它现在又可以回到尕玛尔草原,回到喀纳斯红崖羊群中去了。那儿有头羊古莱尔,还有羊儿沦戛。但它永远也不想再回去了。   它还有一个去处,就是嗅闻着黑球的腥臊味回到黑球身边去。黑球没有忘记两年前的哺乳之情,一定会接纳它的。但它只是往黑球离去的方向眺望了一眼,便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它天生憎恶习惯于血腥杀戮的狼,即便是吃它羊奶长大的黑球,它也憎恶。   它在雪地里兜着圈,洁净的白雪上被它的羊蹄踩出一个巨大的圆。   它开始朝神羊峰高耸入云的峰巅攀爬。没有路,它顺着绝壁上一块块鳞片似的悬石艰难地攀缘而上。荒凉的山崖上,只有一只老雕在凌空盘旋。很快,它就登上了半山腰,爬得比雕巢还高了。终年不化的积雪闪耀着刺目的光芒,羊蹄踏在冰层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没有树也没有草,举目望去,只有无穷无尽的冰雪,世界一片白茫茫。   它一定要爬上人迹和兽迹都没有光顾过的神羊峰巅,那儿有一只羊脸虎爪狼牙熊胆豹尾牛腰的红崖羊,而且是一只对同类善良温顺、对食肉类猛兽英勇无畏的大公羊。它一定要找到它。它茜露儿还不算太老,它要和这只杰出的大公羊生活在一起,繁殖出新品质的羊种,既有食草类动物的脉脉温情,又有食肉类猛兽的胆识和爪牙。   它相信一定能找到它。   雪山越来越陡峭,凄迷的雪尘迎面扑来,冷得一腔羊血仿佛快被冻凝固了。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呼吸变得困难,羊蹄频频打滑,但它仍一步一步朝神羊峰巅攀登。   白皑皑的雪山上,有一个醒目的小红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蠕动,在跳跃。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7章 斑羚飞渡   我们狩猎队分成好几个小组,在猎狗的帮助下,把这群斑羚逼到戛洛山的伤心崖上。   斑羚又名青羊,形似家养山羊,但颌下无须,善于跳跃,每只成年斑羚重约六七十斤。被我们逼到伤心崖上的这群斑羚约有七八十只。   斑羚是我们这一带猎人最喜爱的猎物。虽然公羊和母羊头上都长着两支短小如匕首的尖利的羊角,但性情温驯,死到临头也不会反抗,猎杀时不会有危险;斑羚肉肥腻细嫩,是上等山珍,毛皮又是制裘的好材料,价钱卖得很俏。所以,当我们完成了对斑羚群的围追堵截,猎狗和猎枪组成了两道牢不可破的封锁线,狩猎队的队长,也就是曼广弄寨的村长帕珐高兴得手舞足蹈:“阿罗,我们要发财了!嘿,这个冬天就算其他猎物一只也打不着,光这群斑羚就够我们一年的酒钱啦!”每位猎人都红光满面,脸笑成了一朵花。   对付伤心崖上的斑羚,好比瓮中捉鳖。伤心崖是戛洛山上的一大景观,一座山峰,像被一把利斧从中间剖开,从山底下的流沙河抬头往上看,宛如一线天,其实隔河对峙的两座山峰相距约六米左右。两座山峰都是笔直的绝壁,到了山顶部位,都凌空向前伸出一块巨石,远远望去,就像一对彼此倾心的情人,正要热情地拥抱接吻。   之所以取名伤心崖,源自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在缅桂花盛开的那一年,有个名叫喃木娜雅的仙女看中了一个年轻猎人,偷了钥匙从天庭溜到人间与年轻猎人幽会。不幸的是被她的丈夫发现了,他勃然大怒,悄悄跟踪。在仙女又一次下凡与年轻猎人见面,两人心急火燎张开双臂朝对方扑去,眼瞅着就要拥抱在一起的节骨眼上,仙女的丈夫突施法术,将两人点为石头,使一对饥渴的情人咫尺天涯,永远处在一种眼看就要得到却得不到的痛苦状态。   这群斑羚走到了伤心崖,算是走上了绝路。往后退,是咆哮的狗群和十几支会喷火闪电的猎枪;往前走,是几十丈深的绝壁,而且朝里弯曲,除了壁虎,任何生命都休想能顺着倒悬的山壁爬下去,一旦摔下去,不管是掉在流沙河里还是砸在岸边的砂砾上,小命都得玩完;假如能跳到对面的山峰上去,当然就绝路逢生转危为安了,但两座山峰最窄的地方也有六米宽,且两山平行,没有落差可资利用;斑羚虽有肌腱发达的四条长腿,极善跳跃,是食草类动物中的跳远冠军,但就像人跳远有个极限一样,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再健壮的公斑羚最多也只能跳出五米的成绩,母斑羚、小斑羚和老斑羚只能跳四米左右,能一跳跳过六米宽的山涧的斑羚堪称超级斑羚,而超级斑羚还没有生出来呢。   我们将斑羚逼进伤心崖后,围而不打,迟迟没放狗上去扑咬,也没开枪射击,这当然不是出于怜悯,而是担心斑羚们被我们逼急了,会不顾三七二十一,集体坠岩从悬崖跳下去的;它们跳下去假如摔在岸上,当然节省了我们的子弹,但不可能各个都按我们的心愿跳得那么准,肯定有许多落到流沙河里,很快就会被湍急的河水冲得无影无踪。我们不想让到手的钱财再流失,我们要一网打尽。   村长帕珐让波农丁带五个人到悬崖底下的流沙河边去守着,负责在岸上捡拾和从水里打捞那些山顶跳下去的斑羚。从伤心崖到流沙河,地势很陡,要绕半座山才下得去,最快也要走半小时。村长帕珐和波农丁约定,波农丁到了悬崖底下后,吹响牛角号,我们就立即开枪,同时放狗去咬。   我仍留在伤心崖上。我埋伏的位置离斑羚群只有四五十米,中间没有遮挡视线的障碍,斑羚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得一目了然。   开始,斑羚们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一片惊慌,胡乱窜逃,有一只母斑羚昏头昏脑竟然企图穿越封锁线,立刻被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猎狗撕成碎片。有一只老斑羚不知是老眼昏花没测准距离,还是故意要逞能,竟退后十几步一阵快速助跑奋力起跳,想跳过六米宽的山涧去,结果可想而知,它在离对面山峰还有一米多的空中做了个滑稽的挺身动作,哀咩一声,像颗流星似的笔直坠落下去,好一会儿,悬崖下才传来扑通的水花声。   过了一会儿,斑羚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一只身材特别高大毛色深棕油光水滑的公斑羚身上,似乎在等候这只公斑羚拿出使整个种群能免遭灭绝的好办法来。毫无疑问,这只公斑羚是这群斑羚的头羊,它头上的角比一般公斑羚要宽得多,形状像把镰刀,姑妄称它为镰刀头羊。镰刀头羊神态庄重地沿着悬崖巡视了一圈,抬头仰望雨后天晴湛蓝的苍穹,悲哀地咩了数声,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斑羚群又骚动起来。这时,被雨洗得一尘不染的天空突然出现一道彩虹,一头连着伤心崖,另一头飞越山涧,连着对面那座山峰,就像突然间架起了一座美丽的天桥。斑羚们凝望着彩虹。有一只灰黑色的母斑羚举步向彩虹走去,神情缥缈,似乎已进入了某种幻觉状态。也许,它们确实因为神经高度紧张而误以为那道虚幻的彩虹是一座实实在在的桥,可以通向生的彼岸;也许,它们清楚那道色泽鲜艳远看像桥的东西其实是水汽被阳光折射出来的幻影,但既然走投无路了,那就怀着梦想与幻觉走向毁灭,起码可以减轻死亡的恐惧。   灰黑色的母斑羚的身体已经笼罩在彩虹炫目的斑斓光谱里,眼看就要一脚踩进深渊去,突然,镰刀头羊“咩———”发出一声吼叫。这叫声与我平常听到的羊叫迥然不同,没有柔和的颤音,没有甜腻的媚态,也没有绝望的叹息,音调虽然也保持了羊一贯的平和,但沉郁有力,透露出某种坚定不移的决心。灰黑色母斑羚如梦初醒,从悬崖边缘退了回来。   事后我想,镰刀头羊之所以在关键时刻想出这么一个挽救种群生存的绝妙办法来,或许就是受了那道彩虹的神秘启示,我总觉得彩虹那七彩光斑似乎与后来发生的斑羚群的飞渡有着一种美学上的沟通。   随着镰刀头羊的那声吼叫,整个斑羚群迅速分成两拨,老年斑羚为一拨,年轻斑羚为一拨。在老年斑羚队伍里,有公斑羚,也有母斑羚,身上的毛色都比较深,两支羊角基部的纹轮清晰可见;在年轻斑羚队伍里,年龄参差不齐,有身强力壮的中年斑羚,有刚刚踏进成年行列的大斑羚,也有稚气未脱的半大斑羚。两拨分开后,老年斑羚的数量显然要比年轻斑羚那拨少得多,大概少十几只;镰刀头羊本来站在年轻斑羚那拨里的,眼光在两拨斑羚间转了几个来回,悲怆地轻咩了一声,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老年斑羚那一拨去了;有七八只中年公斑羚跟随着镰刀头羊,也自动从年轻斑羚那拨里走出来,归进老年斑羚的队伍。这么一倒腾,两拨斑羚的数量大致均衡了。   我看得很仔细,但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以年龄为标准划分出两拨来,这些斑羚究竟要干什么呢?   “波农丁这个老酒鬼,爬山比乌龟还爬得慢,怎么还没到悬崖底下?”村长帕珐小声咒骂道。他的两道剑眉拧成了疙瘩,显出内心的焦躁和不安。   村长帕珐是位有经验的猎手,事后我想,当时他一定已预感到会发生惊天动地的不平常的事,所以才会焦躁不安的,但他想象不出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我一面观察斑羚群的举动,一面频繁地看表,二十分钟过去了,二十二分钟过去了,二十五分钟过去了……按原计划,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顶多再有三五分钟,悬崖底下就会传来牛角号闷沉的呜呜声,伤心崖上十来支猎枪就会喷吐出耀眼的火光。   这将是一场辉煌的狩猎,对人类而言。这将是一场灭绝性的屠杀,对这群斑羚而言。   就在这时,我看见,从那拨老斑羚里走出一只老公羊来,颈上的毛长及胸部,脸上褶皱纵横,两支羊角早已被岁月风尘弄得残缺不全,一看就知道快到另一个世界去报到了。   老公羊走出队列,朝那拨年轻斑羚示意性地咩了一声,一只半大的斑羚应声走了出来。一老一少走到伤心崖,后退了几步。突然,半大的斑羚朝前飞奔起来,差不多同时,老公羊也扬蹄快速助跑。半大的斑羚跑到悬崖边缘,纵身一跃,朝山涧对面跳去,老公羊紧跟在半大斑羚后面,头一低,也从悬崖上蹿跃出去。这一老一少,跳跃的时间稍分先后,跳跃的幅度也略有差异,半大斑羚角度稍偏高些,老公羊角度稍偏低些,等于是一前一后,一高一低。我吃了一惊,怎么,自杀也要老少结成对子,一对一对去死吗?这只半大斑羚和这只老公羊,除非插上翅膀,是绝对不可能跳到对面那座山崖上去的!果然,半大斑羚只跳到四米左右的距离,身体就开始下倾,从最高点往下降落,空中画出一道可怕的弧形。我想,顶多再有一两秒钟,它就不可避免地要坠进深渊,坠进死亡的地狱去了。   我正这样想着,突然一个我做梦都无法想象的镜头出现了———老公羊凭着娴熟的跳跃技巧,在半大斑羚从最高点往下降落的瞬间,身体出现在半大斑羚的蹄下。老公羊的跳跃能力显然要比半大斑羚略胜一筹,当它的身体出现在半大斑羚蹄下时,刚好处在跳跃弧线的最高点,就像两艘宇宙飞船在空中完成了对接一样,半大斑羚的四只蹄子在老公羊宽阔结实的背上猛蹬了一下,就像免费享受一块跳板一样,它在空中再度起跳,下坠的身体奇迹般地再度升高;而老公羊就像燃料已输送完了的火箭残壳,自动脱离宇宙飞船,不,比火箭残壳更悲惨,在半大斑羚的猛力踢蹬下,像只被突然折断了翅膀的鸟笔直坠落下去。虽然这第二次跳跃力度远不如第一次,高度也只有地面跳跃的一半,但足够半大斑羚跨越剩下的最后两米路程了。只见它轻巧地落在对面山峰上,兴奋地咩叫一声,钻到磐石后面不见了。   试跳成功,紧接着,一对对斑羚凌空跃起,山涧上空画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每一只年轻的斑羚成功飞渡,都意味着有一只老年斑羚摔得粉身碎骨。   山涧上空,和那道彩虹平行,架起了一座桥,那是一座用死亡做桥墩架设起来的桥。没有拥挤,没有争夺,次序井然,快速飞渡。我十分注意盯着那群注定要去送死的老斑羚,心想,或许有个别比较滑头的老斑羚,会从死亡那拨偷偷溜到新生那拨去,但让我震惊的是,从头至尾,没有一只老斑羚为自己调换位置。   它们心甘情愿用生命为下一代开通一条生存的道路。绝大部分老斑羚,都用高超的跳跃技艺,将年轻斑羚平安地飞渡到对岸的山峰,只有一头衰老的母斑羚,在和一只小斑羚空中衔接时,大概力不从心,没能让小斑羚精确地踩上自己的背,结果一老一少一起坠进深渊。   我没想到,在面临种群灭绝的关键时刻,斑羚群竟然能想出牺牲一半挽救一半的办法来赢得种群的生存机会。我没想到,老斑羚们会那么从容地走向死亡。   我看得目瞪口呆,所有的猎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连狗也惊讶地张大嘴,长长的舌头拖出嘴外,停止了吠叫。   就在这时,呜———呜———悬崖下传来牛角号声,村长帕珐如梦初醒,连声高喊:“快开枪!快,快开枪!”   但已经晚了,伤心崖上,只剩下最后一只斑羚,唔,就是那只成功地指挥了这场斑羚群集体飞渡的镰刀头羊。这群斑羚不是偶数,恰恰是奇数,镰刀头羊孤零零地站在山峰上,既没有年轻的斑羚需要它做空中垫脚石飞渡到对岸去,也没有谁来飞渡它。   砰,砰砰,猎枪打响了,我看见,镰刀头羊宽阔的胸部冒出好几朵血花,它摇晃了一下,但没倒下去,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那道绚丽的彩虹。弯弯的彩虹一头连着伤心崖,一头连着对岸的山峰,像一座美丽的桥。   它走了上去,消失在一片灿烂中。 www.xiaoshuotxt.,comt xt+~小<说+天>堂 第8章 动物档案——羊   羊   [羊的拉丁文名称]   黄羊:prodorcas gutturosa   崖羊:pseudois nayaur   [羊的动物学分类]   羊属于哺乳纲,偶蹄目,牛科。偶,是双的意思。偶蹄目,讲的是它们的脚趾是双数的。偶蹄目动物的脚趾中,三四趾特别发达,并且长短相等,第一趾已完全退化了,只剩下四根脚趾,所以叫偶蹄。羊的种类很多,有羚羊,其中包括原羚、膨喉羚、藏羚、斑羚等,还有黄羊、青羊、山羊、崖羊、绵羊等。   [羊的地理分布]   无论家羊还是野羊,在地球上分布极广。世界上几乎每个地区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养羊,而无论高山雪域还是非洲草原,只要能看到绿色植被,就有野羊的踪影。   羊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动物,在高寒山区,为了抵御刺骨的寒冷,羊身上长出绵密柔软保暖性极佳的羊毛。在赤道附近的热带稀树草原,羊身上的毛又变得细而短,既有利于散热,又能保护体内水分免遭蒸发。   在中药中常用到的羚羊角,来自生活在我国新疆地区的赛加羚羊。那里荒漠绵延、气候干燥,羊为了适应当地恶劣的气候条件,长着一只典型的鹰钩鼻子,形状有点像骆驼鼻子,能通过呼吸来吸收空气中的水分,因此赛加羚羊又叫高鼻羚羊。   [羊在自然界的位置]   羊属于食草类动物,性情温顺,体形中等,肉质鲜美,是各类大中型食肉猛兽觊觎的美食。   羊不会爬树,不善泅水,身无铠甲,也不会掘洞躲藏,除了头顶两只犄角外,没有其他抵御天敌的武器。羊在食肉猛兽面前,总是扮演被捕食者的角色,唯一的本领就是逃跑,处在大自然食物链的下端,似乎天生就是弱势群体。但羊在保持生态平衡方面却意义重大。人类的进化和发展离不开羊的贡献,还有许多动物也依赖羊而生存。如非洲的瞪羚,是猎豹最主要的食源。调查发现,瞪羚数量增加,猎豹的数量也跟着增加;一旦瞪羚数量减少,猎豹就停止繁殖。   瞪羚的数量是否增加,与当地自然环境是否恶化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这一点在藏羚羊身上反应特别明显。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可可西里一带藏羚羊数量众多,幼羊会闯进地质队员的帐篷来。后来因为垦荒筑路等原因,自然环境恶化,藏羚羊数量锐减。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时,藏羚羊已濒临灭绝。近几年我国加大了保护自然环境的力度,藏羚羊矫健的身影又活跃在雪山草原。随着藏羚羊数量的增加,绝迹多年的雪豹、孟加拉虎也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可以这么说,羊是自然环境改善还是恶化的晴雨表。   [羊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羊和人类生活关系十分密切,且历史悠久。早在原始社会,羊就是最早被人饲养的六畜之一(六畜是牛、马、羊、豕、犬、鸡)。从西安半坡村石器时代遗址中发掘的文物资料证明,我们的祖先早在五千多年前就开始养羊了。在商代的甲骨文中,已经有羊的象形文字。   羊,是一种温顺美丽的动物,它的名字本身就是美好的象征。在中国古代,“羊”字和“祥”字是通用的,人们常常把吉祥写作吉羊。不仅仅是羊字本身,就连与羊字有关、从羊字引申而出的会意字,像“美”字、“善”字、“羡”字、“羲”字、“羔”字、“鲜”字等等,都表达了人类所追求、所向往的境界,都是一种褒义词。就说“鲜”字,鱼和羊在一起烹饪谓之“鲜”。就说“美”字吧,在那本专门研究汉字的名叫《说文解字》的书里,把“美”字解释为“从羊从大”,意思是讲“羊以大为美”。   在上海方言中,一块银元被叫做“一只羊”。据考证,羊是古时候江南一带货物贸易的基准价,后演变成货币的代名词,可见羊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   [羊的行为特征]   羊四肢细长,善跑,性机敏,孕期3~6个月,通常一胎产一崽,幼羊习惯称羊羔,幼稚态很短,产下后几个小时就能站起来吃奶,寿命约十年左右。   羊的种类繁多,不同种类的羊行为特征也各不相同。例如盘羊,是一种野生绵羊,但不是家畜绵羊的祖先。   家畜绵羊的祖先是斑羊和原羊。盘羊最突出的形态特征,就是雄羊头上长有一对弯曲盘旋的大角,所以称它盘羊,在我国内蒙古和西北各地又称它为“大头羊”。   盘羊在我国主要分布在青海、新疆、西藏以及内蒙古、宁夏、甘肃、四川等地。盘羊体形粗壮,体长约1.5米,高达1米,一般体重可达102公斤,最重可达150公斤;雌羊要比雄羊小得多,体重一般在80公斤左右。雌羊与雄羊除大小不同外,角也有明显的区别。雌羊角短小,呈弯形。雄羊角非常大,角先向后上方长出,向外侧分开,然后向下弯并向前弯,形成一个螺旋状大圈。在盘羊群中,雄羊角的大小决定其社会地位的高低。   盘羊虽属高山动物,但不专门生活在奇峰峻岭之间,而多半出没于丘陵起伏的山谷草地上。它可以忍受很恶劣的食物条件,抗寒能力也很强。   盘羊喜欢成群生活,平时幼年雄羊与雌羊结成一群生活,成年雄羊常离群单独生活。到了每年的9至11月间,成年雄羊放弃独居,来到羊群中过集体生活。到了12月至次年1月间,成年雄羊间即展开求偶斗争。在争斗中,先选择一片平坦的地方,两雄挺立,双方面对面地倒退一段距离,停下来,然后双方以巨角猛撞对方。激烈的角斗声震山谷,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有时会因伤致死,有时败者竟被顶落山崖,跌得粉身碎骨,真可谓置之死地而后快也。   入冬后,盘羊群为了要觅食,就要迁徙到积雪浅或无雪的地方去生活。尽管它们的眼睛和鼻子都非常敏感,但是常常遭到狼、雪豹、猞猁的袭击和暗算。在迁徙中,如发现有危险时,头羊就用前足击地报警。   [羊的趣闻逸事]   我国北魏时期有个叫贾思勰的人,他养过两百多只羊,写下《齐民要术·养羊》篇,记载了羊的选种、繁育、饲养管理以及挤羊奶、制羊酪、剪羊毛、织毛毡等方面的经验。在他的书中还提到用跳沟的方法来判断羊的好坏。具体办法是在羊圈前挖一道将近两尺宽的沟,羊群出入时,能跳过沟的是好羊,跳不过去的,就属于该被淘汰的了。让人惊讶的是,这种古老的鉴别方法居然沿袭了两千年,至今仍在许多养羊的农户家使用。羊真的很不幸,每天都要参加考试,而且是生死考验,考不及格就要被牵去屠宰场。   中国古代有句成语叫“顺手牵羊”,意思是梁上君子趁人不备顺便拿走了别人的财物。为何不叫顺手牵牛、顺手牵马、顺手牵猪、顺手牵骆驼,而偏偏要叫顺手牵羊呢?这是由羊的秉性决定的。陌生人如果去牵牛,牛会犟着脖子不听使唤;如果去牵马,马会尥蹶子不让人靠近;如果去牵猪,猪会嗷嗷嚎叫;如果去牵骆驼,骆驼会愤怒地打声响鼻将一大口唾液喷吐到陌生人的脸上。在所有人类豢养的家畜中,只有羊遇到陌生人来牵它时既不会反抗也不会叫唤,顺从地跟着人家走。顺手牵羊,那是最有把握的窃取行为了。正由于羊的这种温和与善良,我们会把听话的乖孩子比喻为小绵羊,把柔顺的弱女子比喻为羔羊。   [我与羊的亲密接触]   三十多年前我在西双版纳傣族村寨当知青时,有一次割稻谷时不慎用自己的镰刀割破了自己的脚脖子,生产队长照顾我,让我去放羊。那活儿比较轻松,太阳出来时,赶着四十多只羊进山,找块牧草茂盛的山坡,让羊自己找食吃,我则在树荫下看看书打打盹;到太阳快要下山时,吆喝随行的老黑狗,挥几下羊鞭,将羊群赶回寨子,一天的任务就算完成,活得神仙般逍遥自在。没想到这羊倌才当了九天,就被撤职了。   那天中午,我正在树荫下迷迷糊糊打瞌睡,突然听见狗在狂吠乱叫,睁眼一看,四十多只羊潮水般向我拥来,那只花脸头羊一面跑还一面惊慌地回头张望。我顺着它的视线望去,山腰斑茅草无风自动,好像躲藏着什么东西,似乎还能闻到恐怖的血腥味。我紧张得头皮发麻,啪啪挥动羊鞭,试图让羊群别向我靠拢,而往另一个方向逃跑。   假如斑茅草丛里隐藏着危险,就让羊群把危险引开。   让我生气的是,羊们把我看成救星了,“咩咩”叫着拼命朝我跑来。这不是要把祸水引到我身上来吗?我狠狠地在花脸头羊身上抽了几鞭子,它却反而黏得我更紧了,竟然躲到我身后来了。好歹毒的羊啊,存心要把我出卖给凶恶的野兽。我又吆喝老黑狗,希望它能替主人和主人的羊群保驾护航。遗憾的是,老黑狗根本不敢朝斑茅草丛扑过去,就在我跟前盘桓,发出哭泣般的嘶哑嚎叫。   从老黑狗反常的举动判断,茅草丛中非虎即豹,肯定是吃羊不吐骨头、吃人也不吐骨头的猛兽。我吓得心快跳出嗓子眼了。虽然羊群是集体财产,但不管怎么说,人命总归要比羊命值钱吧,我可不想为羊而牺牲自己的生命。我拔腿就跑。老黑狗也跟着我跑。我踢了它一脚,没用的瘟狗,你应该忠实履行牧羊犬的职责,用血肉之躯阻挡野兽。但老黑狗把责任和忠诚抛到脑后,夹着尾巴拼命逃。俗话说狗仗人势,人吓得丧魂落魄,狗也就倒了威风。   逃到箐沟,底下是十来米深的乱石滩,一根五六米长的圆木架在两块大石头上,就当是桥了。以往走独木桥时,我总是守在桥头,先让花脸头羊过,然后再让羊们一只一只排队通过,顺顺当当从来也没出过意外。要是哪只羊不守秩序,想抢先通过的话,我就会用鞭子教训淘气鬼,老黑狗也会朝羊群大声咆哮来维护过桥的秩序。但此时此刻,我逃命要紧,抢先三步并作两步过了桥。老黑狗也放弃了羊群“警察”的职责,紧跟在我身后过了桥。第三个过桥的是花脸头羊。我刚逃到对岸,身后便传来羊们焦急的咩叫,回头望去,四十多只羊挤在桥头,你推我,我撞你,谁都想抢在别的羊前面踏上独木桥,互相挤兑,争先恐后,乱得像锅粥。独木桥很窄,且摇晃不定,又没有栏杆保护,“咩———”一声惨叫,一只羊摔下乱石滩;“咩———”又一声惊叫,又有一只羊跌落十米深沟……   事后一检查,竟然有大大小小十二只羊或摔断腿或送了命。当天晚上,寨子里家家户户都飘起红烧羊肉的香味,而我的羊倌生涯也被迫画上了句号。我至今不晓得那天躲藏在斑茅草丛里的究竟是什么野兽。   [羊的生存现状]   羊奶中人体所需的氨基酸、矿物质含量丰富,所含蛋白质、脂肪、乳糖、钙、磷等营养成分,分别接近或高于牛奶的水平。羊奶的脂肪球比牛奶小,人吃了比牛奶更容易消化,更适于婴儿、老人和病人食用。羊肉是人类餐桌上的美味佳肴。羊毛,是用途广泛的轻纺工业原料。羊皮,更是制造各种皮衣的重要原料。羊粪中氮、磷、钾含量高,易于发酵熟化,肥效大而且持久,是改良土壤的有机肥料。   由于羊全身是宝,人类饲养的羊种类繁多且数量庞大。人类为了在羊身上获取更大的效益,还通过提纯复壮和杂交繁殖不断培育新的品系。如澳洲有一种羊,身上的羊毛一年时间就可以长到一尺多长,成了产毛机器。   家羊的新品种也在不断增加。但野羊的生存状况却令人堪忧。过去,野羊的数量是很大的,随着人类文明的日趋发展及家畜疾病的传染,使得野羊的数量日益减少,它们不得不向高处和荒僻的山区草原撤退。有一些珍贵的种类,如原羚、膨喉羚、喜马拉雅野山羊等,已很难寻觅到它们的踪影。   [关于羊的寄语]   人类的克隆技术是从羊身上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克隆羊多利曾一度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克隆无疑是生物技术革命性的飞跃。克隆一只羊,大家都高兴。羊是善良的别名,复制善良,当然有益而无害。但使用这种生命的复制技术应慎之又慎,万一哪个别有用心的坏家伙运用克隆羊的技术去克隆一个希特勒出来,老百姓岂不又成了法西斯待宰的羔羊?羊们真的在为人类的前途而感到深深的忧虑呢。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9章 老鹿王哈克(1)   我决定用第二人称撰写这篇动物小说。困难的是,现有的词汇中,只有专指人物第三人称的“它”,而没有相应的“你”;“你”是单人旁,用于人的。我无权像古代的仓颉那样去造个字出来。我只好向尊贵的人类借用这个“你”字。我郑重声明,我绝对没有想要亵渎人类尊严的意思。   ————作者关于小说人称问题的说明   一   你在这个世界上已度过了十五个春秋。这对于以长寿著称的龟来说,只是生命的开始;对于主宰世界的人类来说,还刚刚进入青春年华。   你是鹿。对鹿来说,十五年就是生活的全部,就是生涯的尽头。好几个月前,你就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开始松弛,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在草原上自由地尽情地蹦跳了;你的牙齿已开始松动,连咀嚼鲜嫩的草叶都相当困难。率领鹿群到尕玛尔草原觅食或到曼纳臭水塘饮盐碱水时,你就会觉得相当疲乏,要不是鹿王的自尊心迫使你撒开四蹄走在鹿群的最前头,你肯定就要掉队了。   你哀叹时光太短暂,你感慨生命太脆弱,但你无法改变大自然新陈代谢的规律。你甚至已经看到黑色的死神在向你召唤。你知道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在奔跑的路上或者在吃草时心脏一阵反常的颤动,浑身痉挛,咕咚一声倒地气绝身亡,就像在其他一些衰老的鹿身上发生的情景一模一样。你不可避免被尕玛尔草原上凶猛的红蚂蚁咬成碎片,或被鹰峰上讨厌的秃鹫当做晚餐。   你不甘心就这样普普通通地死去。你虽然是鹿,但你不是一般的鹿,你是勇敢的智慧出众的鹿王。你希望自己生的时候与众不同,死的时候也与众不同。你希望能给自己统治了八年之久的鹿群留下点永远纪念的东西。你希望自己最后一抹生命的火焰能给鹿群增添些光明。   那么究竟该干些啥呢?率领鹿群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新的茂盛的草原?替鹿群找寻一处猎人和食鹿类猛兽都无法到达的安全地带?不,这些想法都是荒唐的不现实的。尕玛尔草原是整个日曲卡山麓最肥美的草原了;在这个地球上,根本就不存在猎人和食肉类猛兽无法到达的地方。   你想得神魂颠倒,想得身心交瘁,还没想出合适的主意来。   那天黄昏,你率领鹿群经过一片河滩,突然间,在远处的河湾那儿出现一个黑影,几只小鹿以为那匹凶残的老狼又出现了,惶惶然钻到母鹿的腹下,呦呦哀叫起来。霎时间,整个鹿群都惊慌骚动起来了。你登上河滩中央一块突兀的磐石,仔细一看,那黑影不是老狼,而是一只狗獾,夕阳把它的身影拉长了,才闹出这场误会来的。   狗獾对鹿群是无害的,弄清真相后,虚惊很快平息下来。就在这时,一个崭新的充满悲壮色彩的念头蓦地跳出你的脑子。你禁不住为自己这新奇的想法激动得浑身颤抖。   二   也许它是忍受不了日曲卡雪山的严寒和饥饿所以才跑到尕玛尔草原来的;也许它是被猎人追捕慌不择路偶然逃进尕玛尔草原来的;也许是它极其灵敏的嗅觉闻到了芬芳的鹿的气味才从遥远的居住地跟踪过来的。你不晓得这匹老狼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尕玛尔草原过去从未有过狼患。   这匹老狼的出现,给鹿群带来了灾难。过去鹿群也有过天敌,例如去年秋天,一头雪豹从日曲卡雪山下来叼走了一头两岁的小鹿。尽管雪豹也凶残,也令鹿讨厌,毕竟是极其偶然地出现过一次,叼走小鹿后,雪豹就匆匆忙忙跑回雪山上去了。雪豹不习惯尕玛尔草原炎热的气候。雪豹的智力也是有限的。   那匹老狼就不一样了,它和雪豹同样凶残,却又比雪豹多了一层狡诈,多了一层贪得无厌。   你记得很清楚,老狼第一次出现在草原到今天已经是四个多月了,老狼就像一只黑色的幽灵,始终在鹿群周围游荡。每隔十天左右,老狼必然会袭击鹿群一次,或咬死一头活泼可爱的小鹿,或咬死一头行动迟缓的老鹿。葬送在老狼腹中的鹿累计已达十四头了。   你愤慨老狼使你统率的鹿群数量锐减,你更愤慨它冲进鹿群扑咬你麾下臣民时的那副神态。它总是半睁半闭着那双粘满眵目糊的狼眼,微露肮脏的黄色的狼牙,摇晃着那条扫帚似的大尾巴,一副悠闲得意的模样,仿佛不是在野外进行紧张的生死拼搏的猎食,而是在进行一场轻松的游戏。老狼吃饱了芬芳的鹿肉,喝饱了滚烫的鹿血,便离开鹿群到草原逍遥玩耍,饿了渴了又回到鹿群来。   你心里很明白,老狼其实已经把你统率的鹿群视为它的战利品、它的俘虏营、它的屠宰场,它可以随心所欲提取和处置的鹿肉仓库!   难道你哈克辛辛苦苦繁殖和发展起来的鹿群就是为这匹丑陋的老狼提供永不枯竭的食物?   你是心高气傲的鹿王,你受不了这种侮辱。你恨不得立刻把老狼撕碎,像咀嚼青草那样把它嚼成粉末,虽说鹿是食草类动物,但气急了恨急了也想尝尝仇敌的血腥味的。你有一百多头臣民,而它只是一匹孤独的老狼,从数量上说你占有绝对的优势。遗憾的是,鹿是善良的动物,天性怯懦,只要一闻到狼身上那股刺鼻的腥臊味,便会吓得魂飞魄散,仓皇逃命。   你也不例外。尽管你头上有一副漂亮的坚硬的琥珀色的鹿角,尽管你在鹿群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威势,尽管用鹿的标准看你具有出众的勇敢,尽管你一秒钟前还慷慨地想象着要同老狼决一死战,但当老狼突然出现在鹿群时,你身上鹿的勇气顿时冰消云散,四肢发软,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强烈的念头占据你整个身心:逃命!你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但你无法改变自己怯懦的天性。老狼身上那股血腥味,那锐利的狼爪,那尖利的狼牙,对鹿来说仿佛有一股无法抗拒和逆转的威慑力。也许这就是天意。   你只有带领鹿群逃跑。你要摆脱老狼无休止纠缠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尽量逃得远些,再远些,逃出狼的视界,逃出狼的嗅觉范围,让老狼从此再也找不到你们。   那一次,当老狼咬断一头幼鹿的喉管暂时离开鹿群后,半夜,你悄悄唤醒沉睡中的鹿群,开始逃难。鹿群整整奔跑了七天七夜,越过两条湍急的河流,翻过四座山冈,从尕玛尔草原的东端一直跑到西端。有两头老鹿受不了路途的颠簸和艰辛,倒毙在半路上。你相信鹿群奔跑的速度连白云也追不上,你相信鹿群离开老狼已遥远得连信鸽都找不到了。鹿群和你都沉浸在终于摆脱了恶魔的欣喜之中。   但这种欣喜仅仅维持了三天。第四天清晨,老狼踏着玫瑰色的晨曦又出现在鹿群中,你清楚地看到,老狼那稀稀疏疏散落着几根焦黄胡须的嘴角漾着一丝狡黠的狞笑,它是在嘲笑你的无能,嘲笑你的愚蠢。你徒劳地率领鹿群奔跑了七天七夜,还白白损失了两头老鹿,恐怖却依然存在。   这不是一匹老狼,你觉得它简直是魔鬼的化身,是死神孵化出来的幽灵。你绝望了,整个鹿群也都绝望了。你既然无法战胜它,又无法摆脱它,只好听之任之让它像到银行提取定期存款那样每隔十天叼走一头倒霉的鹿。   血腥的阴云笼罩在鹿群上空,昔日宁静与和谐的气氛被破坏殆尽。许多鹿变得神经质,产生幻视、幻听和幻觉,常常会把风吹树林的啸声和猫头鹰的啼鸣误认为是老狼在嗥叫,会把远处的一棵树桩、一块岩石或天上飞鸟的投影误认为是老狼来了,于是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叫,搅得鹿群惶惶不可终日。有几头意志脆弱的公鹿食量锐减,还不到死亡的年龄便死去了;有不少胆小的母鹿在发情期停止了发情,甚至有两头怀孕的母鹿流产了,没生下天真活泼的鹿崽,只产下一堆血污。显然,这些都是非正常死亡。再这样下去,用不了两三年时间,鹿群便会彻底毁灭的。   没有一头鹿站出来责备你的蠢笨,谴责你的无能,它们凭鹿的本能知道再勇敢的鹿王也对付不了穷凶极恶的老狼。除非发生奇迹。它们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厄运。但你却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这压力来自你的内心。你是鹿王,你有责任也有义务保护种族的生存和繁荣;生存和繁荣的首要条件就是和平和安宁。一种鹿王才有的神圣使命驱使你做出一个非凡的决定,临死之前同老狼较量一番,但愿能消灭这个祸根,为你所挚爱的鹿群除害。   你明白,这将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搏斗。首先你要克服鹿的自私和怯懦的天性,但动物要改变天性谈何容易,简直比登天还难,人类也不例外。就算到了紧要关头你能克制住自己不转身逃命,面对老狼,你也分明是个弱者。老狼有能咬碎你鹿骨的尖牙,有能撕破你鹿皮的利爪;而你的牙齿软弱得只能啃动青草,你的蹄子肉感太强丝毫不具备战斗的锋芒。   对你这样的大公鹿来说,唯一的武器便是头顶那架鹿角。你心里很清楚,公鹿的角具备两大功能,第一功能是向异性炫耀讨取母鹿的欢心;第二功能才是同性之间为争夺王位或配偶进行角逐的武器。由于繁衍后代的强烈本能,在适者生存的遗传规律下,鹿角的第一功能往往胜过第二功能;鹿角趋向于更高大更壮观更漂亮更艺术化,而战斗性能却被削弱了。   你亲眼看见过一头遭老狼袭击的公鹿,那架威武的鹿角在狼嘴下变得如此笨重,别说当做武器去搏击对方了,简直成了一种累赘。当老狼扑向公鹿的喉管时,你看见那头倒霉的公鹿想扭头躲避。鹿的敏捷在草原上是出了名的,它完全能躲开老狼这致命的一击的,但是,头顶那架高大的鹿角使它的行动变得滞重和笨拙,就因为这0.1秒的时间误差,那头本来可以在狼爪下逃生的公鹿被老狼咬断喉管,葬身狼腹了。   你想到鹿的种种短处和弱点,禁不住心灰意冷。你的信心丧失了,你的决心动摇了。你想何必徒劳地去冒这个风险呢,老死在这个草原上总比被老狼咬死要少些痛苦。你像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动物一样更愿意寿终正寝,不愿意被凶杀或暴死。但是,一种鹿王的自尊,一种强烈的种族生存意识,迫使你坚固自己的决心。   真的,虽说你是弱者,处于劣势,老狼是强者,处于优势,但老狼并不是无懈可击的,你想。它的身体不是钢浇铁铸的,它也是血肉之躯,只要你的鹿角磨得更锋利些,是可以捅破它的肚皮的。再说,你可以运用鹿王的智慧,来对付狼的狡猾。更重要的是,你已不抱任何生存的幻想。你希望得到的最大胜利就是和老狼同归于尽,你把生命置之度外,这无疑可以使你在搏斗中获得某种主动权。   但你一直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鹿群,甚至瞒着自己最宠爱的母鹿艾莉。   要让一头鹿和一匹狼面对面较量,是异想天开,没有哪头鹿会相信你的。你没有任何取胜的把握,很有可能在第一个回合你便被老狼咬断喉管。你不愿死后让同类嘲笑你是个说大话吹大牛的家伙。你要悄悄地干。   三   你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你寻思怎样对老狼复仇的时候,杰米会跳出来向你挑衅。这个聪明的浑蛋,一定是看出你的脚步不像过去那么矫健,看出你的脾气不像过去那么暴烈,看出你已经被老狼的出现搅得心神不宁,看出你已经实实在在衰老了,于是想推翻你的统治,取代你当上尊贵的鹿王。   挑衅发生在臭水塘边。黄昏,鹿群正在按地位的高低和等级的尊卑极有秩序地饮盐碱水,突然,排在队伍末端的杰米蛮不讲理地用鹿角撞开前面好几头地位比它高的公鹿,蹿跃到最前列。这时,整个鹿群中最美丽的母鹿艾莉正站在臭水塘边的一块莲花形的岩石上低头饮水,杰米奔过去,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去嗅艾莉的面颊。艾莉不愧是你最宠爱的好妻子,它懂得怎样维护自己王后的尊严,它绝不会轻易让等级卑微的臣民来染指的;艾莉又踢又咬愤怒地拒绝了。但杰米并不死心,仍然涎着脸无耻地把舌头伸向艾莉的胸脯。艾莉开始呼救。   整个鹿群骚动起来。你感到震惊。这无疑是一切挑衅中最严重的挑衅了。别说你是尊贵的鹿王,就是普通的公鹿也无法容忍这类侮辱的。你咆哮着奔过去。   你是看着杰米长大的。在你的印象里,杰米不过是个爱恶作剧的鹿崽。是的,它会无故踢咬比它弱小的同类;它会欺负那些生命像残烛般摇曳的衰老的鹿,从它们口中抢食青草;它喜欢在旗鼓相当的同龄伙伴面前摇晃头顶的鹿角,做出种种炫耀和恫吓的姿态。你出于前辈对晚辈的宽容,把杰米的劣行看成是孩子的淘气。你不知道,杰米从小养成的霸道性格包藏着叛逆的野心。   这时,杰米已退到臭水塘旁一块空旷平坦的沙砾地里,这是理想的格斗场。它前肢微微弯曲,后肢挺得笔直,钩着脑袋,亮出鹿角,摆出一副打架斗殴的姿势。   你奔到杰米面前,冷冷地打量了它一眼,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你一直还以为杰米是一头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半大的公鹿,但站在你面前的却是一头身躯伟岸体格健壮心智已完全发育成熟了的成年大公鹿。你犯了一个错误,你的思维和眼光还停留在半年前;半年来你被那匹可恶的老狼搅得迷迷沌沌,忽视了周围的一切;而杰米却在这半年中长大了。怪不得杰米敢如此胆大妄为地调戏艾莉,怪不得它敢犯上作乱向你挑衅。它饱满结实的肌肉把赤褐色的马鹿皮绷得油光水滑,没有一丝皱纹;它气色鲜亮,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渴望配偶的野性的光芒;它头顶那架鹿角长得极其威风,高大而尖锐,是鹿群中十分罕见的八叉大角。它一定以为凭着自己发达的肌肉和出众的角架能轻易地将你击败,从而摘取你头上的王冠。   你心里冷笑了一声。是的,从外表看,杰米的力量已经压倒了你,但你哈克绝不是脓包,绝不是不堪一击的窝囊废。鹿群中的王位不是世袭的,而是完全靠力量争夺来的。要是你哈克没有一手格斗的绝招,能在八年前击败老一代鹿王而登上显赫的王位吗?是的,你肌肉开始松弛了,牙齿开始松动了,但还没衰老到无法进行卫冕战斗的地步。你头顶的八叉大角还是那么坚硬,因为想着同老狼拼斗已在岩石上磨砺得无比锋利了。也许,你的力气比起杰米来确实略逊一筹,但格斗的胜负并不完全取决于蛮力,还要看技巧。杰米虽然健壮,但毕竟年轻,手段还很稚嫩,经验完全没有,而你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   杰米一定是等得不耐烦了,前蹄拼命踢着沙砾,扬起一团团尘土,鼻子里发出哼哼的谩骂声。你不动声色,沉稳地伫立着。你不急于进攻。老手都是后发制敌的。   鹿群散个圆圈,围住了沙砾地,凝神屏息地望着你和杰米。整个臭水塘死一般寂静。按照传统和惯例,它们在等待着你和杰米的恶斗,无论是你最后卫冕成功,还是杰米篡权得逞,它们都会向胜利者欢呼,都会向失败者嘲讽。鹿群也遵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自然法则,虽然整个鹿群都在扮演着公正的仲裁者这样一个角色,但眼光是颇不相同的。 ww w.xIaoshuotxt.。com txt 小_说天+堂 第10章 老鹿王哈克(2)   艾莉的眼光中含有一种温情的鼓励和焦急的渴望,希望你用鹿角捅破杰米的肩胛,用血教训这个可恶的家伙。你忠实的朋友郎雪公鹿和斑农公鹿的眼光里含有同情和担忧。你的仇敌———独眼龙公鹿卓卓投射到你身上的是幸灾乐祸的眼光。当然,更多的是坐山观虎斗的冷漠。   你望着气势汹汹的杰米,心里突然觉得很悲凉。老狼的血腥的恐怖笼罩着鹿群,杰米竟然还有心思来同你争夺王位。要知道,内讧只能加快整个鹿群的灭亡。但似乎没有一只鹿意识到在关系整个鹿群生存的严峻形势下进行窝里斗是多么不明智,是多么愚蠢,是多么危险。特别是杰米。对日益严重的生存危机无动于衷,却热衷于争权夺利,多么可悲啊!但马鹿就是这样一种麻木不仁的动物,鹿群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种内竞争机制的社会;外部的忧患并不能制止种内的争斗。你虽然是有头脑的鹿王,却也极难改造种族的劣根性。   杰米终于发动进攻了,它嘴里呼地喷出一口粗气,后腿使劲一蹬,将鹿角向你的胸脯刺来。你岿然不动,只是将身体微微前倾,暗暗运足劲,勾起脑袋,把鹿角朝前亮出。两架八叉大角碰撞在一起,轰的一声巨响,爆出点点火星。   这家伙确实有股蛮力,你虽然有所准备,摆了个最佳迎敌姿势,却也被震得倒退了两步。这家伙的情况并不比你好,也被你的反冲力撞击得后退了两步。   这第一个回合至关重要,就像火力侦察,互相在摸对方的底。你一眼就看出了杰米的破绽。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进攻时鹿角偏离地面太高了。有经验的老鹿知道,格斗时鹿角必须紧贴地面,这样就可以使自己处于无懈可击的有利地位。而杰米的鹿角偏离地面半尺高。你知道,当恶斗到四五十回合后,因为求胜心切的浮躁,也因为体力大量消耗,鹿角还会不由自主地离地面越来越高,半尺缝隙将渐渐扩大成致命的空隙。那时,你就能使出自己的挑眼绝招,就是在对方实施一次猛烈的进攻时,你突然前肢一屈跪倒在地,将鹿角的第一对叉深深插进土去,这样,整架鹿角就形成一个斜面,正好从对方的空隙穿刺进去。   对方一开始还误认为是你力气穷尽才跪倒在地的,等到发现你是在使用置敌于死地的绝招时,想缩回去也来不及了。在短暂的一瞬间,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对方的鹿角会擦伤你的肩胛,而你的鹿角会准确地扎进对方的眼窝。扎得好会扎瞎对方一对眼珠,最差也会使对方变成独眼龙!血肉模糊的眼球会吊在对方的下巴,像钟摆似的摇晃。也许还更凄惨,对方会哀叫着满地打滚。   你在过去的八年鹿王生涯中,已经经历过两次类似杰米这样的篡夺王位的挑衅了。第一次是一头名叫博博的骚公鹿,结果被你用绝招挑瞎双眼,后来一脚踩空落下悬崖摔死了。第二次是卓卓,算它命大,只成了独眼龙。   杰米,等着吧,你会落得同等下场的。你冷酷地想。你是一代鹿王,你不得不使用铁的手腕流血的手段来制伏和驾驭这班桀骜不驯的臣民。你是被迫的,你是无罪的。   你望着杰米,这家伙,过去一定以为你已风烛残年,不堪一击,但经过试探性的第一回合,发觉你不是它想象中那般衰老,那般无用,于是它的眼光里流露出一种惊骇和疑惧。它明白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角逐,它取胜的信心动摇了。但它拧着脖子,歪着脑袋,眼光变得更加凶狠,更加暴怒,显露出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气概。   你知道,对杰米来说,大祸已经闯下,退路已经堵死,后悔药是没有的了。它要么在死斗中侥幸获胜,要么变成鹿群中地位最卑微的残疾鹿。毫无疑问,它要同你拼命了。雄马鹿虽然在老狼面前吓得发抖,但在同性之间为争夺王位和配偶时,却不乏勇气和拼命三郎的精神。大自然里似乎存在着这样一条规律:越是孱弱的动物越是勇敢的窝里斗者。   拼就拼吧,如今世界上,谁怕谁呀,你想。你和杰米互相敌视着,对峙着,这是恶斗前的沉寂,特别惊心动魄。   突然,你的灵魂打了个寒噤,你想到那匹该死的老狼。是的,你运用鹿王的智慧、丰富的经验和精妙绝伦的挑眼绝招,是一定能打败杰米的。但杰米年轻力壮,又像急红了眼的赌徒,不惜以命相拼,你也不可能轻易取胜,极有可能要恶斗百十个回合,持续到满天星斗,输赢才能见分晓。当然,最后的胜利必定属于你鹿王哈克,但是你毕竟衰老了,毫无疑问,这场恶斗会耗尽你最后一把力气,蚀光你仅存的那点精力。你的生理机制已因年老而衰竭,不可能像年轻时那样饱嚼一顿嫩草睡一个懒觉便可以恢复和再生出无穷的力气和旺盛的精力来。你的体力和精力就像断了源的水流用一点便少一点,直至枯竭。   你毫不怀疑自己能卫冕成功,但你却再也没有力量去对付那匹老狼了;你只是成功地死在鹿王的位置上,却亲手毁掉了自己辉煌的理想;你是想用自己最后那点生命的火花创造出奇迹———和老狼同归于尽的呀。要么保住王位,要么解除笼罩在鹿群上空已达半年之久的恐怖阴云,你不可能兼顾两头,你的生命已所剩无几,你只能选择其一。   你心灵出现一架天平,价值就是重量。王位固然有其特殊价值,但种族的生存和繁荣无疑要比王位的价值大得多。你痛苦地发现心灵的天平倾斜了。你是多么不愿意放弃王位,退出历史舞台啊。你知道放弃王位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你能眼睁睁看着老狼把你所挚爱的鹿群吃个精光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你即使在鹿王的宝座上坐享一万年,你也一天都不会感到快乐和幸福的。   杰米瞪着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朝你冲来,就在它的八叉大角即将和你的琥珀色的鹿角相碰撞相抵触相纠缠相格杀的一瞬间,你突然掉转头向斜里逃窜开去。   你听见艾莉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整个鹿群呦呦呜叫,你知道,它们是在向新的鹿王欢呼。杰米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大幅度地摆动着头上的八叉大角,向你尾随追击。你逃出鹿群,逃进暮色苍茫的荒野。   天黑了,满天星斗。你抬头望着闪闪烁烁的星星,不晓得它们是在对你微笑,还是在对你嘲笑。   四   虽然你对丢失王位后可能的冷遇有所心理准备,但你仍为生活竟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而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现实要比你想象的更糟糕一千倍。   当鹿群找到了一片理想的牧场,要等到别的鹿把碧绿的嫩草啃吃得差不多了后,才轮得到你,这时牧场上只剩下枯黄难嚼的老草了。在臭水塘,也是如此,非得等到连母鹿和幼鹿都饮饱了,你才有资格去享用,那时水塘已被众多的鹿蹄践踏得变成泥浆汤了。走路你只能走在鹿群的末端,这当然是最容易遭到食肉类猛兽袭击的最危险的位置。睡觉你只能睡在鹿群的最外围,寒风、暴雨和冰凉的夜雾首先吹刮到你身上。   最不堪忍受的还是孤独,别说异性向你献媚垂青了,同性的公鹿也没谁来理睬你,甚至连看都不屑看你一眼,仿佛你哈克存在与否和鹿群毫无关系。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被废黜的鹿王连长相最丑的老母鹿还不如。   要是你生来就是最次等最卑微的鹿,可能你也会为不平等的待遇而感到难受,但绝不会痛苦到刻骨剜心般的程度。你曾经是,不,你仅仅几天前还是养尊处优的鹿王啊。那时候,凡找到理想的牧场,最肥嫩的青草总是属于你的;在臭水塘,水清得发蓝,你总是第一个跳下去痛饮;你总是雄赳赳走在鹿群最前列,你总是睡在鹿群的最中央;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一大群希望得到你宠爱的年轻的母鹿挤在你身边,你屁股后面还尾随着众多的同性伙伴和臣民。你压根儿就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可以这么说,你是从浪峰跌到了谷底,从云端掉进了深渊。   生活的这种巨大落差像一架沉重的石磨在碾磨你的心。你觉得这样活着比死更痛苦。你突然明白八年前当你登上鹿王宝座,被赶下台的老鹿王为什么会在短短的十天时间内就像衰老了十岁,还不到一个月就被死神剥夺了生命。前任老鹿王其实是自己投奔死神的,你想,对被废黜的鹿王来说,死亡是最好的解脱。你靠着要和老狼殊死拼斗这样的信念支撑着,才勉强保持住心理平衡,没想到要去自杀。   在一切变化中最富有戏剧性的变化要数艾莉了。仅仅隔了一夜,它就投进了杰米的怀抱,成为新鹿王的宠妃。它的立场转变得如此迅速彻底,你看不出有丝毫感情上的障碍。就在你被赶下台的翌日清晨,艾莉当着你的面,同杰米耳鬓厮磨交颈亲热,在草原上追逐嬉戏,俨然像一对久别重逢的爱侣。你嫉妒得牙龈发酸,却也无可奈何。   鹿就是鹿,永远无法和高级动物人类相媲美。你知道,在鹿群社会里,既没有婚姻契约也没有道德法庭,鹿的爱情观就是优胜劣汰的优生原则;母鹿按照大自然适者生存的进化原理和遗传规则,向往同最高最大最健壮最勇敢的公鹿交配,以保证自己产下具有最强生存和竞争能力的后代。这虽然无情无义,却符合物竞天择的最高原则,有利于整个种族的生存和进化,因此,亘古至今马鹿都遵循这种极不文明极不道德的爱情观。艾莉虽然是王后,也无法摆脱这种卑劣的天性。你虽然嫉妒,却也能理解和容忍艾莉的背叛行为。   你已经是被无情淘汰了的鹿王呀,你只能眼睁睁望着艾莉同杰米寻欢作乐。你在失却王位的痛苦中又增加了一层失恋的痛苦,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你极其痛苦地度过了七天。那天半夜,你在睡梦中依稀听到草原深处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你惊醒了。唔,距离上次老狼叼走怀孕的母鹿安娜已经十一天了,老狼又该像幽灵般出现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老狼必然会像灾星一样闯入鹿群的。你突然激动得浑身战栗,你终于快等来那个庄严的时刻了,你的理想就要实现,或者说你的痛苦就要结束了。在同老狼的拼斗中,不管你是成功还是失败,你都要死的,在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你突然产生一种无法遏制的激情,一种想要和艾莉重温旧情的冲动。   是的,你忍受了艾莉对你的遗弃,但却无法割断自己对艾莉的爱。艾莉长得太美了,它脖颈颀长,腰身苗条,体态轻盈,双眸明亮,四蹄富有弹性,奔跑起来有一种青春的流动的韵味,金红色的皮毛上泛动着华丽的光泽,腹部雪白,散发着一股温馨的体香。你太爱它了。你觉得它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和它待在一起,就像拥抱太阳一样,浑身充满一种火热的激情,产生无穷的力量。你渴望自己在和老狼拼斗前能再次得到它的青睐,这样你就死而无憾了。   中午,你终于等到了单独和艾莉相处的机会。杰米卧在树荫下憩息,鹿群懒洋洋地散布在小树林里,艾莉调皮地追逐着一对金凤蝶。蝴蝶飞出小树林,绕到一块巨大的扇形岩石后面去了,艾莉蹦蹦跳跳追了过去。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立刻站起来,悄悄跟过去。岩石背后静得出奇,连阳光喷射和流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你一出现,艾莉就停止了追扑蝴蝶的游戏,用一种遥远的陌生的充满戒备和敌意的目光望着你。   艾莉,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哈克,是和你曾经相亲相爱了整整三年的哈克呀!你不会认不出我的。来吧,艾莉,我爱你。   艾莉惊慌地倒退了一步。噢,艾莉,我晓得,你是害怕杰米会发现你同我相会;你害怕杰米发现后会用后蹄踢你,会用角架折磨你;亲爱的艾莉,别害怕,你瞧,扇形岩石是一块天然屏风,挡住了杰米的视线;你放心好了,没有哪头鹿会发现我们的秘密的。来吧,艾莉。   你热情而又焦急地呼唤着。艾莉突然勾起右前爪,抻直脖颈,抬起下巴;你很熟悉艾莉的这个典型动作,它是在出示黄牌警告,它是在向你最后通牒,假如你胆敢再靠近它一步,它就要向杰米向整个鹿群发出求救的呼叫。   你一阵寒心,但你还是不相信艾莉会在短短的七天里把你们几年的恩爱遗忘干净。你希望这是它在同你开一个玩笑。   艾莉,我在和杰米对峙时不战自败,你该看出其中蹊跷的;别的鹿不理解我,你总该理解我的,我哈克从来就不缺乏打架的勇气。我是为了积蓄力量同该死的老狼拼斗所以才放弃王位的。艾莉,你不要摇头,你不要用鄙夷的眼光看我,我不是在编造谎言掩饰我的怯懦。艾莉,你不用惊慌的,我不会对你提出非分的要求,我只是想让你用温柔而又多情的眼光看看我,我只是想静静地依偎在你的身边,在宝石蓝的天空、柳絮般的白云和灿烂的阳光下重温一遍属于你和我共同所有的玫瑰色的旧梦。艾莉,老狼很快就要出现,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是我和你单独相处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来吧,艾莉,你是感情无限丰富的母鹿,你并不缺乏温柔多情的眼光,你也不是吝啬鬼,对你来说,慷慨地施舍给我一点你最富裕的东西,是轻而易举的。但你知道吗,艾莉,你的眼光却对我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你能使我在血腥的狼牙下脚步更坚定,你能使我在尖利的狼爪下动作更敏捷,你的爱情能使我战胜孤独和怯懦,能帮我战胜草食类动物卑微的天性,创造出奇迹来。   你的鹿眼里噙着泪花,又向艾莉跨进了一步。呦———呦———艾莉突然吼叫起来,叫声尖细而短促,十分刺耳,含有明显的愤慨、鄙视和厌恶,好像它遇到了什么意外和不幸似的,在向同类发出求救的信号。   你惊呆了。叫声划破了山林的寂静,霎时间整个鹿群骚动起来,杰米第一个奔到扇形岩石后面来。紧接着,整个鹿群团团把你围住。你看见,艾莉垂着脑袋摇着那条又粗又短的尾巴,显出一副无限伤心无限委屈的样子,迎着杰米走去。走到杰米面前,它仰起脸来,目光凄楚,用鹿鼻轻轻摩挲杰米粗壮的脖子。你太熟悉艾莉这副表情了,你知道它是在向杰米告状诉苦,怂恿杰米来教训你。果然,杰米愤怒地咆哮一声,朝你亮出那架八叉大角。立刻,整个鹿群也都朝你嗷嗷怪叫,好像在开公审大会,你就是胆敢犯上作乱企图和王后偷情的贼,是活该受到惩罚的罪犯!   你先是惶惑,继而产生一种心脏被尖刀剜绞般的痛楚。你为了解除鹿群的生存危机牺牲了荣华富贵,你在为鹿群的生存含辱蒙羞,但鹿群中有谁理解你、同情你、体谅你的苦心呢?连你最心爱的艾莉都把你当做懦夫和骗子了。它们在尽情地嘲笑你,在奚落你,在咒骂你。你有什么必要去为了它们和老狼拼斗呢?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1章 老鹿王哈克(3)   你突然觉得自己压根儿就错了,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傻瓜和笨蛋,竟然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可能永远也无法实现的理想抛掉现实利益。让老狼像幽灵般出没于鹿群好了,让老狼把鹿一个个叼走直到把整个鹿群都吃光好了,反正等不到这一天你就会死去,死后万事皆空,不管鹿群是繁荣还是毁灭你都看不见了,管他娘的,只要自己活着的时候过得痛快就行。你也犯不着为老狼血腥的杀戮感到内疚,狼吃鹿是天理,你有什么法子呢。   现在,你后悔还来得及。你虽然衰老了,但你还积蓄着一股本来要用来对付老狼的力量,管它老狼不老狼的了,用这点力量来对付杰米。你要用绝招来挑瞎杰米的眼,重新登上鹿王的宝座。你完全有把握做到这一点的。当你重新成为鹿王后,刚才还对你厌恶得要死的艾莉又会对你百般温存向你献媚邀宠,刚才还在嘲笑你的鹿群又会向你俯首称臣。在鹿群社会里,只知道向权贵顶礼膜拜,不知道尊重理想。在普通的鹿的眼睛里,理想还不如一把青草值钱。既然如此,让理想见鬼去吧,你要夺回本来就属于你的权力和尊贵!   你将磨得锋利无比的琥珀色的鹿角对准杰米的眼睛,一步一步朝它逼进。   突然间,你眼前出现了安娜端庄贤淑的倩影。安娜就是十一天前被老狼吃掉的母鹿。安娜还魂了,它在云端,在水塘,在草原深处,用责备的眼光望着你。这不是幻觉,而是十一天前悲惨而又恐怖的情景的再现。   安娜腆着圆鼓鼓的肚子,脸上闪耀着母性的温柔的光辉,幸福地躺卧在草地上。它临产了,腹部一阵阵收缩抽搐,宫口慢慢开启,鹿羔金黄的毛茸茸的可爱的小脑袋钻出了母体。就在小生命即将分娩的时刻,老狼出现了。安娜无力奔跑,很快被老狼攫住。当老狼血淋淋的爪子扑到安娜肚皮上时,安娜发出一声哀叫,将脖子扭过来护在肚皮上,把柔软的喉管暴露在尖利的狼牙下。   那时你刚巧离安娜不远,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安娜并不傻,它绝对知道喉管是自己身上最致命的地方,一旦咬断,血浆就会涌流,生命就会停息。出于一种自然的本能,任何鹿在遭受食肉兽袭击时,最注意防卫和保护的就是自己脆嫩的喉管。但安娜违反了鹿的本能,安娜的哀叫也很特别,委婉而动听,与其说是在痛苦地哀叫,还不如说是在乞求地哀叫。你明白,安娜是在向老狼乞求,求老狼咬断自己的喉管,饱饮自己的血浆,从而发发慈悲,放掉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对安娜来说,即将出生的鹿羔比自己的生命重要多了,所以它才会扭转强烈的本能,把美丽的脖子护在圆鼓鼓的肚皮上去。多么伟大崇高而又无私的母爱啊!   你也知道,老狼是绝不会发慈悲的。狼不是菩萨。对老狼来说,安娜和它肚子里的鹿羔都是美味可口的晚餐。但起码老狼可以做到这一点,即先咬断送到嘴边的安娜的喉管,然后再处置在母胎里躁动的鹿羔。对老狼来说,这无非是颠倒一下吃的顺序而已,但对安娜来说,却无疑是极大的宽慰,满足了它母亲的愿望,满足了它天真的梦想,减轻了死亡的痛苦。但可恶的老狼连这点虚伪的怜悯也不肯施舍,它龇着牙,用脑袋顶开安娜的脖子,一口咬开安娜圆鼓鼓的肚皮。   你看见老狼皱纹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邪恶的狞笑,你明白它是故意在恶作剧。它伸出血红的比锉刀还粗糙的狼舌在已钻出母体的鹿羔稚嫩的小脑袋上来回蹭动,鹿羔发出尖细微弱的呻吟。安娜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再一次把自己的脖子扭到尾部护在鹿羔的小脑袋上。安娜的眼光已彻底绝望,它不再幻想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鹿羔的生存,它明白自己和宝贝都不可避免会葬身狼腹的,它只是想死在自己孩子的前面,这样就可以看不见自己的孩子遭受狼的折磨了。但老狼又一次用狼头将安娜的脖子挪移开了。老狼在笑,老狼用爪子抠掉鹿羔的眼珠子,又用狼牙咬下鹿羔的鼻子,它在肆意嘲笑、践踏和蹂躏神圣的母爱!   你看见安娜把求救的眼光投向你。你垂下脑袋,避开它的视线。你没有力量去救它和它的孩子。于是,安娜仰起脖子凝望着天空。它还没有死,眼光却变得冰凉。它是在向苍天祈祷,假如生命有轮回,假如还存在第二次投生的话,它再也不愿做一只任狼宰割的鹿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对自己的种族丧失了信心,它为自己是一头鹿感到羞愧和懊丧。安娜的这种表情持续到终于被老狼咬断了脖子。   你的心被刺痛了。你是鹿王,你理所当然应该让生活在自己统辖的王国中的每一头鹿都为自己是一头鹿,都为自己是这个种族中的一分子而感到自豪的。就在这一刻,你萌生出要和老狼拼死一战的念头。   难道为了虚荣的王位,为了轻佻的艾莉,你就能让安娜的悲剧重演吗?你就放弃自己的理想吗?就能看着自己的臣民永远为自己是一头鹿而自轻自贱自卑自叹自暴自弃吗?   不,不不———就在琥珀色的锋利的鹿角快刺到杰米眼睑时,你再一次临阵退缩了。杰米追撵过来,八叉大角挑破了你的屁股,你都没有还手。   五   老狼终于来临了。老狼是踏着如血的残阳闯进鹿群来的。虽然你心里早有准备,虽然你朝思暮想要同老狼决一死战,但一望见老狼贪婪的双眼你还是头发昏眼发花双腿发软浑身战栗。鹿的怯懦的本性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   开始,当整个鹿群溃逃时,你还在心里嘲笑杰米逃得最快。你没逃,你伫立在草地上迎面对着老狼,但当老狼扑到离你十米远时,老狼身上那股肉食类动物特有的臊臭,老狼口腔里那股血腥的气流,把你的勇气吞噬了。你转身随着鹿群奔逃。   不能逃,你在心里告诫自己,你放弃了王位,你忍受了屈辱,不就是为了今天同老狼面对面地较量吗?假如今天你不把复仇的决心付诸行动,等不到下一次老狼再出现,你肯定已老死在草原上了。对你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停止奔逃,转过身去,勇敢地将琥珀色的鹿角对准老狼!你命令自己,但无效,你的四肢已不受你理智的支配。在潜意识里你是畏惧狼的,你是珍惜生命的,哪怕只能苟活一天了,你还是不愿意让老狼咬断喉管的。   你凭着这几天积蓄下来的体力,凭着十多年鹿的生涯养成的娴熟的奔逃技巧,很快把老狼甩在后面了。老狼开始还把你当做它的追逐目标,现在看看撵不上你了,就转移了目标,盯着一头白唇母鹿和一头才两个月的鹿崽追去。   你摆脱了生命危险,停下来观看。鹿崽年幼体弱,越跑越慢;白唇母鹿护着鹿崽,渐渐掉离了鹿群。它们和老狼的距离越来越短了。   突然,白唇母鹿带着鹿崽慌慌张张朝一条山谷逃去。你急得嗷嗷直叫。那是一条死路,进了山谷,三面都是绝壁,无处可以逃生。白唇母鹿也许是吓昏了,也许是过分紧张了,竟然没有听到你的呼叫,护着鹿崽拼命朝山谷钻去。   哈克呀哈克,难道你要让母死子亡的悲剧又一次在你眼皮底下重演吗?难道你要让饥饿的老狼用鹿肉填饱肚皮用鹿血滋补身体后才同它决战吗?突然间,你的勇气神秘地恢复了,你不顾一切地扬开四蹄,朝山谷奔去。   就在白唇母鹿和鹿崽即将被老狼赶进死亡山谷的一瞬间,你及时赶到了。真悬哪,老狼的舌头已快舔着鹿崽的尾巴了。你钩着头用鹿角狠狠向老狼撞去;老狼收敛脚步,你撞了个空。你横在鹿崽和老狼中间。老狼分了神,扔下白唇母鹿和鹿崽,朝你扑来。   白唇母鹿趁机护着鹿崽拐了个弯蹿出山谷,逃向茫茫无际的尕玛尔草原。你衷心祝贺它们能从狼爪下逃生,从此过上安宁幸福的日子。你目送着白唇母鹿,你希望它能回转身来用感激的眼光望你一眼,是你舍生救了它和它心爱的鹿崽,你希望它能理解这一点。但白唇母鹿始终没有回头看你,也许它以为是它和鹿崽命大福大,所以才能奇迹般地从狼爪下逃脱;也许更糟糕,它以为是你老朽昏聩稀里糊涂跑来送死的。   白唇母鹿和鹿崽跑得无影无踪了。你心里一阵伤感。但你冷静一想,这种伤感其实是多余的;你反正要死了,不是被老狼咬死,就是和老狼同归于尽,白唇母鹿是否感激你和理解你还有什么意义呢? w w w.x iaoshu otx 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12章 老鹿王哈克(4)   老狼龇牙咧嘴朝你逼近,你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绝壁下。你发现老狼并未认真朝你扑咬。它也朝你挥舞狼爪,它也朝你气势汹汹地嗥叫,它也朝你喷吐着血腥的气流,但它并没动真格的。你开始还有点纳闷,但想想就明白了,老狼是对你实行威慑战术。它想使用恫吓的手段摧毁你鹿的意志鹿的胆量鹿的气概,它想用肉食类动物的臊臭和狼的血腥气流把你吓瘫成一团稀泥,放弃抵抗暴露出鹿的怯懦的天性!   老狼这一着算盘算是打错了。诚然,你是马鹿,你还没改造自己草食类动物怯懦的天性,但你现在是站在死亡山谷的底端,三面绝壁,后没有退路,前没有出路,既没有同伴可以求救,也没有下跪求生的任何可能。狼是决不可能对你发慈悲的。假如此刻你面前出现一条可以逃生的路,即使生的希望十分渺茫,也许老狼的威慑战术就会得逞,把你吓成一摊泥;害怕是因为还存在着求生的可能。你现在已身处绝境,你已必死无疑,你反而不害怕了;怕也没用,还不如挺直腰杆,拼死一斗呢。   你又想到老狼之所以要对你实行威慑战术的第二层原因。假如此刻站在老狼面前的不是你鹿王哈克,而是没有任何反抗意识的母鹿,或者是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鹿崽,老狼还用得着煞费苦心装腔作势来恫吓吗?它早就扑上来把母鹿或鹿崽撕成碎片了!它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了,饿得流下口水了,饿得早就等不及了。因为你是大公鹿,因为你头上长着一对可作武器的锐利的鹿角,所以它才会忍着饥饿对你采取恫吓手段。它要摧毁你的抵抗意识是因为它畏惧你的抵抗意识!它所以要对你实行威慑战术是因为它感到没把握干净利索地一口把你咬死!想到这里,你变得很兴奋,平添了不少勇气和力量。   老狼继续张牙舞爪。你看见,老狼的眼光变得迷惘,透露出内心的疑虑,它大概从来没遇到过胆敢反抗到底的草食类动物吧。渐渐地,老狼的眼光变得凶暴,充满杀机,它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对你动真格的了。   老狼尖利的爪、犀利的牙毕竟不是玩具和摆设,它灵巧地绕开你琥珀色的鹿角,一次又一次向你扑咬。你竭力躲避着,还用锋利的鹿角挑刺回击。但在快捷如风的狼的攻击下,你的动作显得那么笨拙,刚防着左翼,老狼已跳到右侧了,刚顾着前面,老狼已蹿到身后了。你高大的身躯成了一种累赘,不但鹿角一次也没刺中老狼,自己的脊背、腹部和后肢已让老狼的爪子撕开十多条血痕了。你只能左右摇晃着角架,护住脖子,不让老狼咬着你的喉管。于是,你把身体其余部位暴露出来了。   突然,老狼长嗥一声,纵声一跃,扑到你背上,爪子像铁钉一样钉进你的鹿皮和肌肉;你竭力跳跃颠簸,想把老狼从背上颠下来,但老狼像条蚂蟥一样紧紧地稳稳地趴在你的脊梁上,怎么也颠不下来。猛地,你觉得臀部一阵剧痛,你听见自己的鹿皮被狼牙咬破、肌肉被狼牙嚼碎的嚓嚓声,听见血液从伤口流出来的汩汩声。碧绿的草地上洒下一滴滴鹿血,像红罂粟。你发疯般地狂蹦乱颠,但根本没用,老狼的牙已触及到你的后腿骨,发出嘎嘎的啃咬骨头的声音。   你一阵晕眩。你是本性善良的鹿,你还不习惯这种野蛮的血腥的拼斗,你脆弱的神经支持不住了,伤口的疼痛也是难以忍受的。你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老狼的对手,抵抗是徒劳的,反正迟早要被老狼吃掉,何必受这份折磨延长痛苦呢?垂下鹿角吧,让老狼一口咬断喉管吧,这样也好少受些罪。你想,鹿吃草,狼吃鹿,那是天意,你纵然是鹿王,也不能违背天意的。让老狼来一口咬断喉管吧,这不是耻辱,这是顺应天理。   但天理果真不可违反吗?命运果真不可抗拒吗?天理和命运最终最坏的结果无非也就是一死,你突然恢复了鹿王倔强的脾性,反正自己是死定了,就是要和天理命运争斗一番!   你忍住剧疼,观察四周地形。你看见左侧不远有一片密匝匝的灌木丛,荆棘纵横,毒藤纠缠,毒藤上布满了一根根鱼钩似的倒刺。你有了主意,你驮着老狼奔向灌木丛,一头钻了进去。毒藤上的倒钩划破了你的鼻子和脸,也同样刺进了狼皮。你听见狼发出一声呻吟,咕咚一声从你背上摔了下来。   你和老狼又恢复了对峙的局面。在老狼连续的猛烈的扑咬下,你渐渐抵挡不住了。你遍体鳞伤,臀部已露出骨头,血流失过多;你本来就是一头衰老的鹿,经过如此一番苦斗,极其有限的精力和体力已所剩无几了。你已支持不了多久了,然后就会精疲力竭瘫倒在地的。不能再这样跟老狼拼消耗了,该想个办法。你是智慧出众的鹿王,你应当运用你的智慧来克敌制胜的。   你一面费力地支起角架抵挡老狼的扑咬,一面开动脑筋。蓦地,一个绝妙的主意在你的脑子里闪现出来。你瞅准右面绝壁前有一道一尺来高的石坎,可资利用,就装着溃败的样子,朝石坎退却。退到石坎前,等到老狼绕到你左侧咬你后腿时,你扭身拔腿就跑。你当然逃不出狼口,你才逃出两步,便被老狼一口叼住后腿,于是你哀鸣一声,显出极度衰竭极度惊骇的模样,瘫倒在石坎边。你的喉管、脸和四蹄正好埋进石坎和地面形成的夹角里———那是一个老狼无法咬到的死角。   你侧身躺在地上,鹿角向外。老狼扑到你身上,咬你的肚皮,咬你的肩胛,咬你的后颈窝。你似乎已失去了反抗能力,老狼每在你身上咬一口你便四足一阵抽搐;你忍住火辣辣的疼痛,最后连抽搐也停止了。这时,你的四肢弯曲到一个最佳角度,四蹄紧紧蹬在石坎上,身体紧凑地弓了起来。   假如这时老狼先咬开你的腹腔,先吞吃你的五脏六腑,那么你的计谋就流产了。但老狼出于残忍的本性,也可能它苦斗后嘴干舌燥急着想咬开你的喉管吮吸鹿血解渴,也可能它怕你死亡时间过长血液会凝固,它竟然来不及仔细观察你是否真的气绝身亡了,在你身上胡乱咬了一通之后,便叼着你的后颈窝,想把你拖离石坎,这样就能咬开你的喉管了。   你凝神屏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你感觉到你的鹿角碰触到了坚硬的狼头、瘦骨嶙峋的狼背。突然,在老狼的又一次拖拉中,你的角尖碰触到柔软的狼腹,你感觉到了狼心在扑扑跳动。你憋足劲,弯曲的四肢狠命在石坎上一蹬,脑袋向上一仰。你的鹿角早已在岩石上磨砺得锋利无比,你只听见噗的一声怪响,鹿角已刺进温热的狼腹,又黏又稠的狼血顺着你的角架漫流出来。   老狼惨叫一声,想跳开,已经来不及了。你把残剩的那点精力和体力都凝聚在这致命的一击上,动作干净利索,快如闪电。等老狼明白自己上当了,你已翻身站起来,鹿角挑着老狼,冲到绝壁下,把老狼抵在岩石上。   你的鹿角深深扎进狼腹,狼血如注,老狼的脊梁贴在岩石上,整个身体无法动弹,四足乱抓,凄声长嗥。狼爪刚刚够得着你的脸,狼牙刚刚咬得着你的耳朵。老狼疯咬狂抓,你的一只眼睛被狼爪抠瞎了,一只耳朵被狼牙咬掉了,脸上血肉模糊,但你四肢仍然绷得笔直,岿然不动。你丝毫也不敢松劲,你晓得只要稍一松劲,老狼便会蹿起来作垂死反扑。   终于,老狼停止了嗥叫,也停止了徒劳的抓咬,它瞪着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你一会儿,突然脑袋一歪,垂了下来。狼眼也渐渐失去了残忍的光芒,翻起两只白眼,狼的整个身体也都耷软下来。   哈,你欣喜如狂。你战胜了凶残的老狼。老狼死了,你还活着。其实老狼的生命力并没你想象得那么强健,那么不可战胜。你用智慧创造了奇迹。现在,你该去追赶你的鹿群了。你要把鹿群引到这条山谷里来,让它们看看你是怎样战胜恶狼的,毫无疑问,杰米会在死狼面前发抖,乖乖交出王位;艾莉也会重新投入你的怀抱。你虽然满身血污,满身伤痕,却比过去更威风了。你将问心无愧地重享鹿王的荣华富贵!   你退后一步,从狼腹里抽出犀利的鹿角;琥珀色的鹿角被狼血染成紫红。老狼从岩石上沉重地掉落在地,你看见,狼腹上露出两个深深的窟窿,汩汩冒着血花;转眼间,血窟窿里迸出两截肠子,滑到地上。   你仰起头来,对着蔚蓝的苍穹,向着玫瑰色的云霞,引颈长啸。“呦———呦呦———”这是胜利者的欢笑,你陶醉了。   突然,你感觉到一个褐色的物体从地上蹦起来扑向你裸露的颈窝。这是幻觉,你想,但脖颈却传来一阵刺痛。是老狼在噬咬你的喉管,你想。但这怎么可能呢,老狼已经眼珠子翻白被你扎死了呀!莫非老狼还魂了不成?你望望石坎底下,老狼的尸体不见了,它吊在你脖子上呢。你这才清醒过来,自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太麻痹大意了。老狼没死,它刚才是装死。你有你鹿王的智慧,老狼也有老狼的狡猾。你犯了轻敌的错误,老狼其实比你想象的更顽强更凶悍,只要还有一口气一滴血,它仍然要以死相拼的。   你后悔了,但后悔已经晚了,你听到自己的颈窝处传来喉管被狼牙咬断的脆响,热血飞溅出来,你再也无力站立,浑身瘫软,四肢一屈,卧倒在地。你和老狼的身体同时慢慢冷却了。暮色沉沉,把一切都遮盖住了,山谷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www、xiaoshuotxt.com txt 小_说天+堂 第13章 动物档案——鹿   鹿   [鹿的拉丁文名称]   梅花鹿:cervus nippon   白唇鹿:cervus albirostris   [鹿的动物学分类]   鹿,哺乳纲,鹿科和长颈鹿科动物的通称。通常雄的有角(驯鹿雌的也有角),每年脱换一次;比较原始的种类,雌雄均无角(如麝、獐)。无上门齿。肢细,第一趾完全退化,第二、五趾仅留痕迹。多无胆囊。   鹿是哺乳类动物中的名门望族,种类繁多,超过五十种,主要有麝、麂、水鹿、梅花鹿、白唇鹿、马鹿、麋鹿、驼鹿、驯鹿、獐、狍等等。   [鹿的地理分布]   鹿这个大家庭不仅种类多,分布亦甚广,除大洋洲和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外,可以说几乎世界其他地方都有鹿的足迹。我国所产鹿共有19种,遍布大江南北。   有一种鹿为我国所特有,那就是誉满全球的兽类明星———麋鹿。麋鹿的角似鹿非鹿,头似马非马,身似驴非驴,蹄似牛非牛,故又称“四不像”。体长两米余,肩高两米余。毛色淡褐,背部较浓,腹部较浅。雄的有角,呈多回二叉分歧状,形状比较整齐。尾长,尾端下垂到脚髁。性温驯,以植物为食。   早在十八世纪,清王朝在北京南郊建立了一个皇家鹿苑,养了一群麋鹿,专供皇家贵族狩猎游玩。1865年法国一位传教士发现了这种奇特的动物,用钱收买南苑守卒,盗走了一对麋鹿,送往巴黎展览。从此这种奇特的动物便誉满全球。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后,南苑的麋鹿被洗劫一空。从此,麋鹿在中国绝迹。而养在英国贝福特公爵庄园里的麋鹿却得到了保存和发展,到1948年数量达到255只。1956年和1973年,英国两次派专人护送四对麋鹿来华,阔别祖国半个多世纪的麋鹿才重返故里,在北京动物园展出。   1985年,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又通过外交途径从欧洲进口60只麋鹿,分别养在北京南苑和江苏大丰两个麋鹿保护区内。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麋鹿已在保护区内繁衍生殖日趋复壮,这一我国所特有的珍贵物种在故乡获得了新生。   [鹿在自然界的位置]   鹿是典型的草食动物,除了头上的鹿角,别无御敌的武器。因此,豺狼虎豹狮所有肉食猛兽,都对鹿垂涎三尺,想方设法捕而食之。鹿与羊一样,处在大自然食物链的下端。   鹿对环境很挑剔,一定要生活在植被茂盛、水源清洁的优良生态环境里。许多鹿都有迁徙的习惯,逐草而徙,傍水而居。一旦自然环境恶化,鹿就会迁居他乡。因此,鹿是测试生态环境的活标本,凡有鹿的踪影的地方,一定草肥水清,同样也适合人类居住。   [鹿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鹿在人们心目中是纯洁、善良、美好的象征,尤其是对赤棕色的体毛间布满繁星白点漂亮的梅花鹿,人们情有独钟。生活中情侣常把对方称为可爱的小鹿;童话作品、小孩的玩具、动画片和卡通连环画里,也都把鹿当做正面角色,赋予勇敢、正义、团结、温柔、善良和多情的优良秉性。鹿在文学作品中俨然就是天使的化身。   在中国画里,因“鹿”与“禄”谐音,常作为祝福的形象而跃然画纸上。   [鹿的行为特征]   鹿胆小机警。有人说鹿之所以胆小,是因为绝大多数种类的鹿天生无胆囊。这显然是一种讹传。动物有无胆囊和胆大胆小并无直接因果关系。鹿为躲避肉食类猛兽的侵袭,养成了谨慎机敏的性格。   在鹿类中最胆小的要数麝了,它总是选择光线幽暗、条件隐蔽的地方作为宿地,排粪时也跑到离宿地起码百米开外的地方。麝排粪的动作颇有意思,两后肢蹲下,排完之后立即用前肢刨土掩盖,以免泄漏气味而遭敌害追踪。   到今天为止,还没有哪家动物园展览过麝,因为这种动物胆小如鼠,怕人怕光,宁可撞墙而死也不愿在动物园的笼舍里生活。   鹿虽然性情温和,但不易驯养。在所有鹿类中,真正能经过驯养而成为家畜的,只有驯鹿。这种鹿肩高一米余,雌雄均有大角架,耐寒而力大。人类驯养驯鹿已有千余年历史,北方鄂伦春族将驯鹿驯化后,用它们来驮物和拉雪橇。   [鹿的趣闻逸事]   麝,有的地方又把它称为香獐。提起麝,人们往往就会想到麝香。麝香是一种开窍、醒神、活血、消肿的名贵药材,闻名海内外的“六神丸”就是用麝香来做配方的。   麝香产于雄麝,在它的肚脐下方有一个大如鸡蛋的香囊腺。在秋冬繁殖季节,香囊腺分泌更旺盛。这种分泌物的主要成分就是具有浓郁香味的麝香酮,一旦接触它,其味就经久不散,麝香亦因此而得名。为了获得名贵的麝香,猎人想尽一切办法捕捉雄麝。   久而久之,麝也知道人们不是要它的命,而是垂涎它的麝香。当遭遇猎人和猎狗而被追得穷途末路时,麝就会从香囊腺里抓出麝香扔在路上,就像遇到剪径强盗时留下买路钱一样,以期能让猎人网开一面放自己一条生路。而有经验的猎人得到麝香后也就会停止追撵,留得麝的性命,以备明年再来取价格昂贵的麝香。   [我与鹿的亲密接触]   马鹿胆小机警,生性多疑,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灵敏,一有风吹草动,便会迈开四条细长的腿,飞也似的逃得无影无踪。因此,寨子里的猎手十次上山打马鹿,八九次是要落空的。可我却用一根短木棍毫不费力地敲死了一头健康的母鹿。   那是在夏季一个晴朗的下午,我挎着一只竹篓上山采蘑菇,绕到一片野竹林前,突然发现前面五十来米远的一丛野金竹下,站着一头马鹿。山野的空气清新而透明,我看得十分清楚,这头马鹿额角平整光滑,没长鹿角,身材娇小,脖颈细腻,哦,是头年轻的母鹿。它深紫色的唇吻干燥得皱了起来,短短的尾巴耷拉在两胯间,显得神情疲惫。它用惊慌的眼光望着我,两只耳朵竖得笔直,后腿弯曲,前腿绷直,身体微微倾斜,一副急欲蹿跳逃命的姿势。我既没带猎枪,也没带竹弩和长刀,当然是不可能捉住这头马鹿的,便大摇大摆地迎着马鹿走去,心想,它很快就会听到我重重的脚步声,一转身钻进茂密的竹林的。   可是,我朝前走了二十多米,它仍站在那丛野金竹下,我又朝前走了十多米,它还没奔逃。也许,这是一头患了中风症的马鹿,我想,也有可能是生了其他什么怪病,身体动不了啦。嘿,老天保佑,让我来捡这个便宜。   我弯腰捡起一根碗口粗的短木棍,快步朝它赶去。这时候,我离母鹿只有十来米远了。母鹿见我越逼越近,鼻子里呼呼喷着粗气,闷着头,摆出一副要向我冲撞过来的架势。我才不怕呢。要是面对的是一头额顶长着硬角的公鹿,我或许会踟蹰不前的。成年公鹿力大无穷,锋利的鹿角极有可能捅我个透心凉。对付母鹿我就无所畏惧了,母鹿相对来说体小力弱,头上无角,就算让它撞一下,也撞不出严重后果;母鹿的牙齿也不像食肉兽那么尖利,只能磨碎草茎树叶,就算给它咬一口,也不会受到致命的伤害。   我逼到离母鹿只有两三米远的地方,一个箭步蹿上去,抡起棍子照准母鹿的脑门劈下去。我大概太心急了一点,也有点低估了母鹿在危急时刻的反应能力,只见它一偏脑袋,棍子砸偏了,擦着它的耳朵落在它的脖子上,虽然没立刻把它打晕过去,但也把它打成一头歪脖子鹿了。   这时候,如果母鹿想逃跑的话,应该说还是有机会的,它虽然脖子被我打弯了,但并不影响它的奔跳,它只要蹿离那丛野金竹,我就奈何不了它。即使是世界短跑冠军,也无法和一头马鹿赛跑,马鹿受惊时最高时速可达七十公里,百米冲刺的速度是六秒,我即使再长一条腿,也撵不上它的。然而,它根本没有打算逃跑,它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待在那丛野金竹下,不思逃命,反而瞪圆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呦———呦———呦———”朝我发出威胁的吼叫,还转过身来朝我尥蹶子。我东跳西闪,轻易地就躲开了。   瞅准时机,我大喝一声,又跃上前去,狠狠一棍砸在它的背上。它的脊梁被砸弯了,整个身体弯成一张倒挂的弓,四条细长的腿瑟瑟发抖,嘴角涌出一股鲜血,脑袋无力地往下垂。   我松了口气,总算收拾了这头胆大妄为的母鹿。我想,它很快就会像太阳下融化的积雪,软绵绵倒下去的。可我又没猜对,它一张嘴衔住金竹的一根横枝,任凭我的棍子雨点般地落到它身上,仍顽强地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它看着我,眼光哀怨凄凉,似乎还含混着一丝企求……我打累了,也打怕了,握着木棍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野金竹丛传来呦的一声细微的叫声,就像听到了某种指令,母鹿的嘴慢慢松开,竹枝从它的嘴里滑脱出来,它终于四腿一软,咕咚瘫倒在地。   就在它倒地的一瞬间,我惊得目瞪口呆:随着母鹿的身体倒下去,就像舞台上的幕帷开启一样,露出一只小马鹿来;这是一只刚刚生下不久的鹿崽子,从母体里带来的黏液还没晾干,浑身湿漉漉亮晶晶的,像一只滴着露水的大金橘,肚子的脐带上还滴着血。   突然,小马鹿蹦跳起来,越过母鹿,经过我的身边,向密林深处逃去。我想伸手捉它,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在我心里翻腾,阻止我去伤害它。它开始时步履蹒跚,速度也不算快,但跑了几十米后,脚力硬朗起来,跑得轻盈而稳扎,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热带雨林里。   母鹿一直目送着小马鹿远去,看到小马鹿逃出了危险后,这才舒畅地吐出最后一口血沫,阖上了眼皮。   我明白了,这头母鹿之所以在生死存亡关头不逃跑,是要用它的身体挡住我的视线,保护它刚刚产下的小宝贝。   鹿和马、牛、羊这些草食动物一样,幼崽产下后,只需要十几分钟的时间,就能站起来行走奔跑,这是一种适应险恶的丛林环境的生存本能。不幸的是,这头母鹿产下鹿崽后,还没来得及将宝贝身上舔干,就被我撞见了。它挨了我致命的打击后,坚持不倒下去,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小马鹿能站起来,能死里逃生。它如愿以偿了。   我呆呆地站在已经倒毙的母鹿面前,脸上火辣辣的,觉得自己很像刽子手。   [鹿的生存现状]   鹿全身是宝,鹿肉质地鲜嫩,鹿皮是制作皮革的上等原料;水鹿、马鹿、梅花鹿、白唇鹿等种类的公鹿头顶长有价值昂贵的鹿茸,母鹿更能提供妇科珍品鹿胎膏。正因如此,鹿成了猎人垂涎三尺的猎物。   在人类大肆捕杀和自然生态环境恶化等因素下,无论哪种鹿,野生数量都急剧减少,不少珍贵品种已濒临灭绝。在我国,所有鹿科动物均已被列入国家级保护动物。   [关于鹿的寄语]   逐鹿中原、鹿死谁手,是汉语中两句与鹿有关的成语。这里的“鹿”,指的就是战利品、攻击对象和争抢目标。谁也不会说逐鼠中原、鼠死谁手,语言的美感源自鹿的美丽;谁也不会说逐虎中原、虎死谁手,语言的温良源自鹿的善良。   鹿丰富了我们的生活,也美化了我们的生活,我们更有理由保护这些承载着许多文化元素的可爱动物。 www-xiaoshuotx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14章 老马威尼   云南多山,交通不便,边远地区运送货物,全靠畜力,故而马帮盛行。   其实,称为马帮,还不如称为骡帮更确切些,因为即使是一支有几十匹脚力的马帮,也只有一两匹马,其余的都是骡子。骡子是马和驴的杂交,体格普遍比马大,虽不及马奔驰如风,但耐力强,善于在陡峭的山路上负重驮远;且不像马那么挑嘴,半筐青草一块豆饼即可喂饱,成本比养马低廉得多。因此,工于算计的马帮头,都愿意要骡子。   但一支马帮,无论大小,不能清一色都是骡子,起码要有一两匹马。骡子在其他方面虽然都比马强,但胆量却奇小。在荒山野岭里行走,免不了会遭遇危险,骡子反应迟钝,更缺乏应付危机的胆魄和智慧,非要马带头奔逃,骡子才会跟着马一起逃命。马在关键时刻是骡子的主心骨。   老马威尼就是一匹杰出的头马,在我们曼广弄寨子的马帮里已服役了十多年。据马帮头召光甩说,威尼曾两次救了马帮。   第一次是马帮在打洛江边歇息打尖,刚卸下驮鞍,一公一母两只大狗熊从江边的一片芦苇丛里跃出来,骡子都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等着狗熊来宰割;威尼嘶叫着,举起前蹄朝狗熊猛踢,独自和两只大狗熊周旋了十来分钟,坚持到赶马人闻讯赶来。   第二次是马帮过流沙河,踩着齐腿深的河水刚来到河中央,突然,上游传来如雷轰响。正值汛期,洪峰就要到了,高山峻岭,河床陡峭,一眨眼的工夫,河水就猛涨到一米多深,淹没了骡马的脊背。这还是洪峰在小试锋芒,要不了几分钟,排浪就会铺天盖地飞流直下,像恶魔似的将一切都吞噬掉。   骡子都慌了神,任凭赶马人怎么吆喝,怎么鞭赶,也只在原地陀螺似的旋转。关键时刻,又是威尼嘶鸣一声,鬃毛飞扬,水花四溅,拼命朝对岸奔去。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骡子们就像黑夜里迷失方向时抬头望见了北斗星一样,跟着威尼迅速登上了岸。回头望时,河中央已是浊浪翻滚一片汪洋。   我被调进曼广弄寨马帮队时,威尼已牙口十八。人十八一朵花,马十八豆腐渣。它绛酱色的皮毛褪尽了光泽,鬃毛斑驳,脊梁凹陷,像一弯缺乏美感的下弦月,眼睛里不断分泌出浊黄的眼屎,招引得一群苍蝇老在它马脸周围飞舞。   它不仅模样憔悴衰老,腿力也不行了,别说驮沉重的货物,就是一架木制的空货鞍放在它背上,它走的时间长了也会四腿打战。   但召光甩仍舍不得它退役,他说:“有威尼在,我心气儿就壮,再凶险的路途,我也敢走。它不能驮东西,就让它空着身走。”   春天是马帮运输的繁忙季节,我们启程将一批景德镇瓷器送往缅甸的勐捧,中途要翻越嘎农山。这是一座喀斯特地貌的石山,悬崖峭壁间凿出一条宽仅一米的羊肠小道,左边是百丈深渊,右边是笔陡的绝壁,长约一华里,地势十分险峻,就像悬空走钢丝一般,浑名就叫鬼见愁。别说骡马了,人在上面走也会心惊胆寒。好几匹骡子挤在鬼见愁路口,畏畏缩缩,怎么推也不敢上前。召光甩牵着威尼走进鬼见愁,骡子们才战战兢兢地跟上来。   威尼不愧是一匹富有经验的头马,神态安详,不急不躁,一步步顺着羊肠小道往前走。它的稳健谨慎,就像高效镇静剂,使整队骡马的情绪平稳得就像在平坦的草原上消闲溜达。   很快,我们就要走完一华里的险途。召光甩牵着威尼,只差几步就跨出鬼见愁了。就在这时,突然,路口刮来一股阴风,还混杂着一股浓烈的腥臭。   我就跟在威尼身后,看得清清楚楚,它荒草般芜杂的鬃毛倏地竖直起来,耷拉在股间的尾巴刷地举平,马头嘣地弹高,浑浊的马眼骇然发亮,干皱的上下嘴唇洞开错位,显然,它发现了让它极度惊恐的危险,正要高声嘶鸣报警呢。   我的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它一嘶鸣,背后唯马首是瞻的三十多匹骡子肯定乱成一锅粥,会掉头夺路奔逃。它们驮着又高又大的货鞍,别说掉头了,稍一转身,货鞍就会抵在绝壁上,不可避免地被弹出羊肠小道,摔下深渊。混乱中,还极有可能把夹在中间的几位赶马人也挤下悬崖去呢!   马帮头召光甩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缰绳,勒紧辔嚼,强迫威尼将涌到舌尖的嘶鸣声咽了下去。   鬼见愁出口处的茅草丛里,闪过一片斑斓,幽暗的草丛深处,一双贪婪而又饥渴的铜铃大眼,射来两道坚硬锐利的光。   哦,前头有一只拦路虎!我们的处境极其危险,退是不可能退回去的,虽然带着几支猎枪,却不敢用,枪声一响,骡子就会受惊炸窝,后果不堪设想。   威尼扭着脖子,踢蹬前腿,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竭力想转身退却。   跟在后面的骡子们虽然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从老马威尼惊慌失措的表情和动作中,感受到某种威胁正在逼近,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扬鬃翘尾,惶惶四顾。   一群惊弓之鸟。大厦即将倾倒。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召光甩用胳膊搂住马脖子,竭尽全力让威尼保持安静。他的手在它的脊背和胸前来来回回抚摸着,人脸贴着马脸,一遍又一遍地摩挲。   “我的威尼,哦,我的老威尼,哦,我的好威尼,现在,只有你能救整个马帮了。你是一匹忠诚的好马,你知道你现在该怎么做。我只能指望你了,我的好威尼。”召光甩附在威尼的耳边深情地说着。   说也奇怪,老马威尼好像听得懂他的话,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不再要扬鬃嘶鸣,也不再要蹦转身躯;它垂下脑袋,凝视着地面,就像哲学家在沉思;它缓缓地重新昂起头来,脸色坚毅沉稳,似乎还隐含着一丝无奈的悲哀。   “去吧,我的好威尼。”召光甩在马屁股上轻轻拍了两掌。   老马威尼眼睛一片潮湿,抖抖鬃毛,迈步向前。   我不知道一个生命走向虎口走向深渊走向毁灭走向地狱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只看见,老马威尼小跑着,没有嘶鸣,也没有拐弯,从容不迫地穿过鬼见愁路口那丛山茅草。惨惨阴风和那股浓烈的腥臭味,也尾随着老马威尼渐渐远去。   整个马帮平安地通过了鬼见愁,走下山箐时,这才听见远方传来虎的啸叫和马的悲鸣。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5章 罪马(1)   这是一起罕见的恶性事故,让人不寒而栗。阳光大马戏团到哀牢山一个名叫黑虎冢的村寨下乡慰问演出。按照惯例,下午演出车队开进村子后,演员们在村口草坪平整场地,然后搭建钢架,支起巨大的帐篷。   马戏团不比其他剧团,其他剧团无论音乐、戏曲还是歌舞,都可因陋就简在农村的土戏台演出,也可将打谷场当做露天舞台进行演出。马戏团就没这么方便了,许多高难度杂技节目,尤其是动物演员表演的马戏节目,非得在大型帐篷剧场里才能演出。   帐篷剧场支起来后,又布置灯光、布景和音响,忙碌停当,天已经黑透。演员们顾不上休息,赶紧化装,带领自己所驯养的动物演员匆匆忙忙走台,熟悉环境,然后登台献艺。   开头还挺顺利,老虎钻火圈、人熊交谊舞、双胞胎走钢丝,好几个节目都演得相当出色,没有出过半点纰漏。   按照节目表上的顺序,该轮到马演员出场表演了。驯兽师兼马术表演家娄阿甲这天非常兴奋,用他自己的话说,到黑虎冢就等于回到老家了。他的父母在文化大革命时从昆明下放到黑虎冢劳动改造,后来在黑虎冢结婚成家,并在黑虎冢生下他。他在黑虎冢生活了整整十二年,一直到一九八二年才随落实政策的父母迁往昆明。   虽然阔别近二十载,但乡亲们都还记得娄阿甲。他一踏进黑虎冢,便有许多老人围上来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更有众多年龄相仿的儿时伙伴,争相请他演出结束后到家里去喝酒叙谈。浓浓的乡情让他兴奋异常。   也许是出于对生他养他的故乡的眷恋之情,也许是想答谢父老乡亲的厚爱,娄阿甲演得特别卖力。他身着玫瑰红演出服,足穿亮闪闪的马靴,系着宝石蓝领结,率领六匹浑身雪白的高头大马,气宇轩昂地跑进场地。   他手执用绸带编织的大彩球,做出各种舞蹈姿势。随着他的舞姿变化,金鞍银辔披红挂绿的白马们变幻出各种队形。忽而后面的马踩到前面的马背上,每匹马都用两条后肢行走,组合成一个小圆圈;忽而衔尾奔驰,后面的马嘴咬住前面的马尾巴,形成一个快速运动的大圆圈;忽而走出方形、菱形或三角形图案,整个场地五彩缤纷,宛如流动的花环,令人目不暇接。   热情奔放的摇滚乐响起来,六匹白马又排成一字横队,随着摇滚乐强烈的节奏,细长的马腿忽而右旋忽而左蹁,忽而钩起前蹄踢踏地面,忽而尥蹶子跳出空中霹雳,尽兴表演马式现代舞。   这六匹白马都是娄阿甲一手带大的。马是通人性的动物,感觉到主人的澎湃激情,受主人情绪的影响,也表现得十分出色。队形整齐有序,动作刚柔并济,情绪饱满亢奋,表演非常到位。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场精彩的演出。   马戏节目告一段落,观众席上理所当然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前来观赏演出的,都是黑虎冢和附近几个山寨的村民,感情上把娄阿甲当做自家人,为娄阿甲出色的表演颇感自豪,也含有捧场喝彩的意味,掌声经久不息。娄阿甲三次出来谢幕,那雷鸣般的掌声仍然潮水般涌来。   “高导演,让我加演一个节目吧?我想演‘超级马术’。”娄阿甲向幕后执行舞台监督职责的高导演提出请求。   所谓超级马术,是娄阿甲最近排练成功的新节目。表演者骑在骏马身上,一面快速奔驰,一面直立、倒立、跪姿、横卧、翻转、打滚,做着各种惊险的杂技动作。   “不行。你坐了一天汽车,够累的了。马坐了一天汽车,也够累的了。不能搞得太疲劳,明天还要到别处去演出呢。”高导演摇着头说。   “求您了,高导演。我妈生我时身体不好,没有奶,寨子里好几位婶婶轮流喂我。我是吃乡亲们的奶长大的,乡亲们对我恩重如山。我没有什么可报答他们的,唯有把自己最拿手的节目奉献出来。”娄阿甲说得很动情。   “我理解你的心情。”高导演说,“可是,这档节目有危险。人与马都很疲乏,又是在新场地演出,万一有个闪失……还是别冒这个险。”   马戏舞台,惊险度与危险度是成正比的,节目越惊险刺激,风险也就越大。超级马术可说是精彩绝伦,其事故率也高得惊人。国外对这档节目有过一个调查,骑手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比例高达百分之十二,也就是说,演出一百场就有十二次事故。马在高速奔跑,人要在光溜溜的马背上忽上忽下旋转翻滚,谈何容易啊。稍有不慎,便可能失手滚落下来,轻则蹭破皮肉,重则伤筋动骨。   “高导演,您就放心吧。”娄阿甲拍着胸脯说,“我与白珊瑚朝夕相处十三年,它从未让我失望过。它是最棒的表演马,你绝对可以信任它。”   娄阿甲说的白珊瑚,是一匹中年牝马,也是整个马队的领头马。说起白珊瑚与娄阿甲的关系,确实不同凡响。   十三年前,白珊瑚出生刚半个月,母马就病死了。好像是口蹄疫之类的烈性传染病,同厩的五匹表演马在两个月内全部暴毙,只剩下白珊瑚这匹还在吃奶的小马侥幸躲过劫难。娄阿甲当时刚参加工作,团里就把白珊瑚交由他饲养。   马属于娇贵动物,天天要刷毛、洗澡、遛腿、晒太阳,每一匹马都需要专人伺候。娄阿甲把白珊瑚带回自己的宿舍去养,人马同室住了半年多。冬夜寒冷,他就将棉被盖在小马身上,自己裹着一条薄薄的毯子睡觉。夏天蚊蝇肆虐,他将唯一的蚊帐罩在小马身上,自己被蚊子咬得浑身是包。他还从菲薄的工资中省下钱买奶粉喂小马。每天踏着熹微晨光,到三里外的滇池边割一筐带着露水的嫩草,给小马当饲料。夕阳西斜,他会带着它到草滩上追逐嬉闹。月亮升空,他会吹奏短笛给它消愁解闷。人心换人心,人心也换马心,马与人成了形影不离的亲密朋友。   与动物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你对动物好,绝对不会白好。你对动物投放的感情,就好比往银行存的钱,到期后就会连本带利得到补偿。三年后,白珊瑚变成亭亭玉立的成年牝马,对娄阿甲高度信赖,唯命是从,叫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很快就训练成杰出的表演马。   不仅如此,团里从荷兰陆续进口了四匹牙口一岁半的纯种奥赛特竞技马,白珊瑚还主动协助娄阿甲调教和训练这四个新来的同类。示范演练,言传身教,谁在排演厅调皮捣蛋或偷懒不好好练,它还会冲上去啃咬教训。   行话说,人驯兽慢如爬,兽驯兽快如飞。有白珊瑚参与管理和培训,那四匹新加盟的奥赛特竞技马进步很快,八个月后就能跟着白珊瑚登台表演节目了。   更令人喜出望外的是,白珊瑚在最近四年内连续产下两匹小马驹,称得上是个理想的母亲,不但将小马驹抚养长大,还积极引导它们从小接受马戏训练。经过几年坚持不懈的努力,有一匹名叫蓝宝贝的公马已成为合格的表演马。另一匹名叫雪姬的小母马,也可以作为马队的替补演员,在其他马患病或情绪不佳时,顶替正式马演员上台演出。娄阿甲也因成绩突出,被授予驯兽师和马术表演家的称号。   白珊瑚在十年演出生涯中,从未出过任何事故,称得上是匹经得起考验的好马。任何人做梦都不会想到,它会将心心相印的主人送往不归路。   高导演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那好吧,就成全你,加演超级马术。不过一定要小心,速度放慢点,难度大的动作省略不做,安全第一,谨慎为妙。”   娄阿甲连连点头称是,食指弯钩含在舌尖下,吹了一声悠扬的呼哨。正在帐篷外吃草的白珊瑚立即停止进食,挤开其他白马,快步来到娄阿甲身边。   娄阿甲卸掉金鞍银辔和垂挂在马头上的五彩络缨,换上特制的马鞍和缰绳,拍拍光滑的马脸,在马耳边轻声说:“嘿,老朋友,今天是很特别的演出,报答父老乡亲对我的养育之恩,你可得卖力哟!”白珊瑚昂首嘶鸣,表示它听懂了。娄阿甲兴高采烈地翻身上马,奔进帐篷剧场。   一进帐篷剧场,娄阿甲便将高导演的嘱咐抛于脑后,策马狂奔,丝毫没有减慢速度。他忽而倒挂在马颈下,忽而仰躺在马背上,忽而站立在马鞍上,玫瑰红的演出服在雪白的马身上翻滚舞动,就像太阳在雪峰上颠跳跃动,令人眼花缭乱。   第一流的骑手,第一流的马,人与马配合默契,高度和谐,融为一体。   白珊瑚不愧是奥赛特竞技马的后裔,体形健壮优美,肌肉饱满发达,脖颈光滑细腻,长着一双罕见的蓝眼睛,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尤其抢眼的是,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马鬃飘扬如雪尘,马尾挥动如银丝,神态优雅稳重,举止雍容华贵,奔跑起来像一朵随风飘荡靓丽的云。   掌声如暴风骤雨,欢呼声此起彼伏。娄阿甲双足倒钩在鞍蹬上,身体弯曲像条灵动的蛇,钻到马肚子下去了。这叫火龙穿肚,从左侧的马肚子下穿过去,又从右侧的马肚子下钻出来,连续三个循环。   这在超级马术中是最高难度动作,对表演马和骑手都是个严峻考验。马必须按精确的速率匀速奔跑,既不能快也不能慢,必须按固定的步姿运动,不能随意调换姿势或改变步伐,还必须顺着圆形场地按既定线路兜圈,不能有任何偏离或出轨。骑手要借用马在奔跑时的起伏颠簸,掌握身体平衡,把握动作节奏。人与马配合得天衣无缝,才有可能获得成功。表演过程中,骑手好几个动作已接近人体运动的极限,毫不夸张地说,这档节目比攀岩运动更险象环生。   娄阿甲不愧是马术表演家,面带微笑,动作娴熟地在马肚子下循环了两圈半。他的脑袋第三次从右侧马肚子下钻出来,只要手伸上来抓住马鞍上的皮带,引体向上攀爬到马背上,这个最高难度的杂技动作就算顺利完成,整套马术表演也就圆满结束。   应了那句乐极生悲的古话,灾难往往发生在离胜利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就在娄阿甲的脑袋从马肚子右侧钻出来的刹那间,场地中央被铲倒的一蓬野草间,突然吱溜溜蹿出一条一米来长的虎斑游蛇来,嘴里吞吐着鲜红的蛇信子,飞快地朝马蹄下游来。   虎斑游蛇亦叫“野鸡脖子”,顾名思义,身上红红绿绿,色彩斑斓。灯光照耀下,在用黄土铺就的场地里,虎斑游蛇显得格外醒目。毫无疑问,演员们刚才平整场地时没能把野草铲除干净,没有发现隐藏在草根下的蛇洞。马蹄声声,把虎斑游蛇从睡梦中惊醒了。马眼敏锐,白珊瑚冷不防看到一条花里胡哨的蛇蹿到自己脚蹄下来了,出于对蛇的本能恐惧,出于对突然袭击下意识的反应,马头猛地一扭,斜刺蹿出去,偏离了原先的路线。   刚才已经交代过了,马戏团的帐篷剧场,是由钢架支撑起来的。白珊瑚斜刺蹿跃,刚好就从钢架旁擦身而过。马的奔驰速度没有放慢,娄阿甲的脑袋恰好在这个时候钻出马肚,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就像葫芦摔在石头上的声音,他的后脑勺重重砸在工字形钢柱上,巨大的帐篷猛烈摇晃。他从马上掉了下来,直挺挺躺在地上。   剧场一片死寂,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呆了。再说白珊瑚,娄阿甲撞落倒地后,它又顺着惯性朝前冲出几步,很快意识到出了问题,立即掉头跑回主人身边,用马嘴咬住主人的衣袖,想把跌倒的主人搀扶起来。   这时候,人们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父老乡亲和马戏团演职员纷纷拥到场地内,大声呼唤娄阿甲的名字。娄阿甲双目紧闭已昏死过去。他的后脑勺被砸开一个血洞,汩汩冒着鲜血。高导演一面让随团刘医生赶紧给娄阿甲包扎,一面大声吩咐司机赶快发动汽车,好送娄阿甲到县医院救治。   那条虎斑游蛇早就被乱棍打断七寸,像条烂草绳般扔出帐篷剧场。   大家分头忙碌,演出场乱得像锅粥。好多人围上来想看看娄阿甲的伤情,以娄阿甲为轴心围观的人形成了一个大圆圈,拥挤推搡间,很自然地就把白珊瑚挤到圆圈外面去了。   白珊瑚焦急地咴咴叫着,在圆圈外转了好几遍,钻头觅缝地想挤到圆圈里去。但人墙厚密,马的身体庞大,愿望屡屡落空。它火了,咬住一位老乡的衣肩,用力拉拽,又用马蹄踩人家的鞋跟,还用结实的胸脯撞人家的背。人群一阵骚动,纷纷朝两边躲闪,人墙裂开一个豁口。它一头扎了进去,又要自作聪明地用马嘴叼咬衣袖,想把娄阿甲搀扶起来。   高导演正在帮助刘医生往娄阿甲头上缠绷带,气不打一处来,照准马脖子狠狠抽了一巴掌,又朝着马胸脯重重踹了一脚,怒喝道:“该死的东西,都是你闯的祸!你还来添乱,我把你扔到澜沧江去喂鱼!”   白珊瑚大约自知理亏,不敢与高导演顶撞,气咻咻地退出人墙。管理员老费想抓住它的缰绳把它拴到钢架上去,它灵巧地避开了,又冲开两个想阻挡它的村民,奔出帐篷去。帐篷外,黑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传来马凄凉的嘶鸣声。   雪亮的车灯撕破夜幕,越野吉普小心翼翼往县城开去。   这是一段狭窄的简易公路,坡陡弯急,路面坑坑洼洼。司机紧张地转动方向盘,尽量使车子保持平稳。   娄阿甲躺在后座上,仍然昏迷不醒。刘医生用听诊器在娄阿甲胸口摸索着,神色严峻地说:“他的心跳越来越微弱了,我已经给他注射了两支强心针,好像不管用。”   高导演眉头皱成疙瘩,用沙哑的嗓音对驾驶员说:“开快点,换换挡,多踩点油门!”   司机嘟囔道:“路况太差了啊。”高导演没好气地说:“路况再差,也不能把汽车开得像乌龟爬!”   司机不再吭气,咬咬牙,将二挡换成四挡,踩住油门不放。越野吉普怒吼着,加快速度向前猛冲。   公路上不仅有许多被洪水冲刷出来的水坑,还有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头,水坑和石头星罗棋布,很难完全绕开。一会儿前轮驶进水坑,一会儿后轮碾着石头,忽高忽低,车子剧烈颠簸,就像在跳霹雳舞。   突然,娄阿甲睁开眼睛,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话。他撞伤后,一直处于昏死状态,还是第一次醒过来。他的声音微弱,汽车的引擎声又太响,高导演耳朵附到他嘴唇上,这才听清他在说:“……慢……慢点……请……开慢点……”   “慢点,开慢点,伤员吃不消了!”高导演大声吩咐。   司机又换成低挡,松开油门,车子缓慢行驶,平稳了许多。   “……开……得……太快,它……追不上,马是跑……不过……汽车的呀。哦……它在叫,还……还有马蹄声……”娄阿甲断断续续地说道。   高导演和刘医生面面相觑。毫无疑问,娄阿甲说的是白珊瑚追赶汽车来了。这可能吗?到目前为止,高导演和刘医生,还有那位司机,谁都不知道白珊瑚正在追赶汽车。娄阿甲昏迷不醒,怎么会晓得白珊瑚正尾随汽车奔驰?就算他没有昏迷,脑袋上除了嘴巴、鼻孔和眼睛,其他部位都缠满绷带,尤其两只耳朵,被厚厚的绷带缠绕,又是在行驶的汽车中,发动机的轰鸣声如此响亮,他怎么听得到马在叫,怎么听得到马蹄声声?   “这肯定是幻觉,脑部受伤者会产生幻听幻视现象,医学上叫做谵妄,所说的话当然就是谵语,也就是胡言乱语。”刘医生小声对高导演说。   “请……停车,让它……歇……口气,它跑得……太……累了。”娄阿甲请求道。   “那好吧,靠边停车,休息几分钟。”高导演说。越野吉普停在公路边,荒山野岭,万籁俱寂,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过了约几分钟,公路上响起橐橐橐的马蹄声,声音由远而近,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ww w . xia oshu otxt.co mxiaoshuotxt。com 第16章 罪马(2)   借着汽车尾灯朦胧的光线,一匹白马渐渐映入高导演和刘医生的眼帘。果真是白珊瑚。四条马腿粘满泥浆,浑身热气腾腾,好像刚揭开盖的蒸笼,连马鬃也被汗水濡湿了。它来到越野吉普旁,大口喘息着,马脸贴在车窗上,朝车内张望。那双秀丽的马眼,泪光迷蒙,蓄满哀伤。   “真是不可思议,”刘医生轻声说,“也许是心灵感应。”“我们开了多少公里了?”高导演问。司机看了看仪表盘上的里程表说:“已经走了二十三公里。还有十公里就到县城了。”   也就是说,白珊瑚跟在汽车后面一口气奔跑了二十三公里,这对一匹马戏舞台上的表演马来说,可说是空前绝后的创举了。   车厢亮着顶灯,高导演看得很清楚,当白珊瑚那张痛苦的马脸出现在车窗前时,娄阿甲黯然无神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就像划燃了火柴,但光亮转瞬即逝,就像火柴刚划燃却又被狂风吹灭了。他的身体扭曲痉挛,眼睛看着高导演,嘴唇微微翕动。   高导演赶紧将耳朵贴到他嘴唇上,听到他艰难地吐出这么一句话来:“……求……您……了……别……难……为……它……”   高导演想说点什么,可没等他说出来,娄阿甲就闭上了眼睛。   刘医生捏着听诊器,惊慌地叫道:“糟糕,他的心跳好像要停止了。”   “快,快开车!”高导演大声说。越野吉普在公路上中速行驶,白珊瑚在车子后面紧追不舍。   还没到县医院,娄阿甲就停止心跳没有呼吸了。   黑虎冢离昆明有四百多公里,长途运送尸体,要到公安、民政、卫生等部门办理相关手续,非常麻烦。乡亲们提议,娄阿甲是在黑虎冢出生,又是在黑虎冢不幸以身殉职,按照当地风俗,人死后能安葬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是人生最理想的归宿了,希望能在当地厚葬娄阿甲。征得家属同意,决定就在黑虎冢为娄阿甲办理丧事。   墓地选择在风景秀美的南山麓,背靠雄伟壮丽的哀牢山,面朝浩浩荡荡的澜沧江,四周青松翠柏,漫山遍野杜鹃花,鸟鸣山谷,风吹竹篁,晨起饮仙露,日落披红霞,比大城市边缘拥挤不堪的公墓不知要好多少倍了。   葬礼很隆重,按照当地习俗,请神汉跳鬼,请巫娘念经,请吹鼓手鸣锣吹箫,请阴阳先生在墓区步罡踏斗焚烧符,召唤天罡地煞前来护法守灵。娄阿甲的遗孀———阳光大马戏团乐队扬琴手欧阳花贝,带着女儿娄楼,专程从昆明飞来。马戏团下乡慰问演出的全体演职员,黑虎冢父老乡亲连同附近几个村寨的群众,共计三百余人参加了葬礼。   白珊瑚也被牵到墓地来了,马背裹着白麻,马颈缠着黑纱。它是肇事马,理应为惨遭不幸的主人披麻戴孝。   这确实是匹通人性的马,似乎也懂得什么叫死亡,垂首肃立在墓前。当棺材徐徐送进墓坑,它撅起马嘴,发出悲伤的嘶鸣。   在一片哭泣声中,大地隆起土丘,竖起石碑,葬礼接近尾声。   黑虎冢头发花白的老村长,带着四位手执长矛的年轻汉子,来到高导演面前,鞠了个躬说:“按照我们山寨的风俗,现在该剽马了。它是罪马,它是祸根,它害死了它的主人,理应用它的血祭奠娄阿甲的在天之灵。”   高导演沉默无语。在马戏团,也曾发生过动物伤人事件。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位女驯兽员正在给一只老虎训练跳跃障碍的节目,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那虎突然间兽性大发,扑上去一口咬住女驯兽员的脖子。小姐的脖子细嫩光滑,哪里经得起虎牙噬咬,咔嚓一声,便颈椎粉碎性骨折,做了虎口冤魂。后来因家属强烈要求,将罪虎关在一个狭小的铁笼里,实行枪决。   有这样的先例,似乎也应该用同样的方式处置白珊瑚。杀人偿命,血债要用血来还,对犯罪的人尚且如此,对犯罪的动物更应该如此。可高导演总觉得,眼下这起事故,把责任完全怪罪在白珊瑚身上,似乎有失公允。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起事故只能算是一个意外。意外伤害与蓄意谋杀是两种不同性质的犯罪,处以极刑似乎有点量刑过重。   从经济角度考虑,高导演也觉得这么做对马戏团来说损失太惨重了。白珊瑚是奥赛特竞技马的后裔,奥赛特竞技马在世界上颇有知名度,是十八世纪一位酷爱马技表演艺术名叫奥赛特伯爵的人驯养而成的,可以说全世界著名马戏团使用的演出马多为血统纯正的奥赛特竞技马。   奥赛特竞技马不愧是经过三百年精心培育而成的良种马,皮毛白得就像阿尔卑斯山终年不化的冰雪,令人赏心悦目。除了形象极具观赏性外,头脑也聪慧伶俐,天生具备演马技的素质,四条腿会随着音乐有节奏地左右横移,跳出马步迪斯科,还会主动配合马背上的骑手表演各种技巧动作。它们是为马戏存在的,它们天生就是优秀的马戏演员。   现在国际市场上,一匹年富力强训练有素的奥赛特竞技马,价值六万美元,即使是一匹两岁龄以下还没受驯的马驹,标价也在三万美元左右。人死不能复生,何苦还要白白扔掉六万美元呢?   还有更麻烦的事情呢,白珊瑚是马群中的头马,是六匹演出马的核心与灵魂。马是一种讲究尊卑秩序的动物,尤其是年轻的公奥赛特竞技马,都有出“人”头地的勃勃野心,都有强烈的征服欲和权力欲。白珊瑚资历深体格棒演技好,另外五匹演出马除了个别捣蛋分子外,其他四匹演出马对它口服心服,已习惯在它的统治下生活。要是白珊瑚被处死,马群就会出现权力真空,后果不堪设想。   上海马戏团就出过这样的事,一匹名叫劳伦的头马到外地演出时被卡车撞死,马群里几匹公马谁也不服谁,谁都想当老大,谁都想爬到首领的位置上去,因而引发激烈的地位角逐战。它们互相啃咬厮斗,大打出手,弄得马心惶惶,闹得乌烟瘴气,整整半年无法正常演出。最后有两匹公马在内讧中死于非命,另一匹公马登上首领宝座,权力风波才算平息。但整个马群已经元气大伤,演出马由原先的七匹锐减至四匹,好几个大型节目都没法再演了。   谁能保证,白珊瑚死后,阳光大马戏团马群不会步上海马戏团马群的后尘呢?   处死白珊瑚,绝无可能让娄阿甲死而复生,又何必要白白糟蹋珍贵的奥赛特竞技马呢?   高导演虽然很想保全白珊瑚,却不敢把想法说出来。死者的亲属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荒唐的复仇虽然对死者毫无意义,却对死者的亲属是有效的宽慰。   不管怎么说,娄阿甲是骑在白珊瑚身上被撞死的,意外伤害也罢,突发事故也罢,白珊瑚都难辞其咎。亲属要求处死肇事马,也不能说是蛮横不讲理。他若强行阻止这场血祭,从感情上和道理上都很难说得过去。   倘若死者的亲属责问他:人被马害死了,却免于追究马的刑事责任,难道人的生命还不如一匹马值钱?他将无言以对。更何况,黑虎冢的乡亲们,固执地认为白珊瑚就是灾星,已经准备好用古老的祭奠方式,在墓前剽杀罪马。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哦,娄阿甲不愧是最优秀的马术表演家,他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白珊瑚是匹好马,求我千万别为难它。”高导演小声地对站在身旁的欧阳花贝说,“我现在跟你说这话,确实不太合时宜,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如实转达娄阿甲的临终嘱咐。”   高导演是个聪明人,他晓得,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说动死者的遗孀,放弃这场无谓的复仇。在要不要处死白珊瑚这个问题上,毫无疑问,死者亲属有最大的发言权。欧阳花贝是死者的妻子,最重要的亲属,她在这个问题上可说是一言九鼎。   欧阳花贝默默流着泪,对高导演的话没有任何反应。老村长转身朝一位年轻汉子耳语了几句,那位年轻汉子将长矛横咬在口中,从裤腰带上抽出一条黑布,走到白珊瑚面前,动手蒙住马的眼睛。   黑虎冢有剽牛习俗,剽牛前都要用黑布蒙上牛的眼睛,剽牛者因此可以减少杀生的心理负担,据说也可避免冤死的牛从阴间回来报复剽牛者。   白珊瑚绝不是那种性格软得像糯米团似的骟马,谁都可以靠近触摸,恰恰相反,白珊瑚的血统属于马中贵族,性子刚烈而自尊,不是很熟悉的人,休想靠近它,更别说触摸它了。假如它没被缰绳拴在马厩或木桩上,陌生人走到离它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它就会扭身避开,始终保持一个恰当的警戒距离。假如它是被缰绳拴在马厩或木桩上,陌生人靠近它时,它会从鼻孔喷出粗气,威胁地咴咴嘶鸣,或者抬起前蹄踩踏,或者转过身来尥蹶子。   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三年前,马戏团到中缅边境重镇芒市去演出。从金三角来了一位盗马贼,半夜偷偷溜进马棚,想盗走白珊瑚。该盗马贼祖孙三代都干这档子营生,祖传手艺,练就一手盗马绝技。据说凡是被他相中的马,没有哪匹能逃脱被盗的命运。闯荡江湖三十余年,从未失过手,在金三角一带颇有名声,人称牵马仙。   这家伙果然有绝活,穿一身夜行黑衣,蜥蜴似的爬进马棚,冷不防噌地在白珊瑚面前站了起来。白珊瑚吓了一跳,本能地张嘴想叫唤。还没等它发出声来,牵马仙眼疾手快,将一大坨蜂蜜拌炒米粉塞进马嘴,叫声被堵了回去。贪食是一切动物的本性。又香又甜的美食已经在嘴巴里了,吐掉怪可惜的,马嘴不由自主地咀嚼起来。牵马仙又飞快地将一个特制的脸罩套到马头上。   白珊瑚觉醒自己上当了,想把蜂蜜拌炒米粉吐出来,已经迟了,马嘴已被特制的脸罩卡住,无法张开。出于自卫的本能,白珊瑚举起前蹄踩踏。牵马仙早有准备,瘦小的身材比猿猴还灵活,在马蹄刚刚抬举起的瞬间,扭身闪到马颈下,熟练地将两只专门盗马用的棉套套在了马前蹄上。   白珊瑚一看前蹄踩踏不起作用,便掉转马头想用马的杀手锏———尥蹶子来对付盗马贼。狡猾的牵马仙早就蹲到马肚子底下去了,待马后蹄刚离开地面,又手脚麻利地刷刷两下,用厚厚的棉套将马后蹄也套住了。牵马仙这才不慌不忙解开横杆上的缰绳,把白珊瑚从马厩拉到院子。   正值凌晨三点,守夜的保安蜷缩在椅子上已进入梦乡。马嘴被脸罩卡住,想叫也叫不出来。马蹄被棉套套住,走在石板上悄无声息,想用马蹄声报警也是枉然。缰绳也抓在盗马贼手里,白珊瑚被迫跟着盗马贼往院门外走。   牵马仙心里乐滋滋的,到了这个份儿上,盗马就算盗成功了,可以说是三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   院门已被打开,还差几步就要跨出门去了。白珊瑚马蹄蹬着地面,不管缰绳拉得有多紧,再也不愿往前走。   牵马仙瘦削的脸上浮起奸笑,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根约一米长的细竹棍,棍梢绑着半寸长的铁钉,俗称断魂棍,照准马脖子轻轻点了一棍。没有发出棍子抽打的声响,那锐利的铁钉扎进马皮,就像被黄蜂蜇了一口,白珊瑚的身体忍不住抽搐,绷得铁紧的马腿因抽搐而松劲。牵马仙趁机猛地拉拽缰绳,白珊瑚身不由己往前跨了两步。   马腿已站在院门口了,牵马仙在门外,白珊瑚在门内,一个拽紧缰绳用力要把对方拉出门去,一个绷直四条腿竭力不让对方的企图得逞,双方又处于拔河比赛状态。   牵马仙故伎重演,又扬起断魂棍来点击马脖子。这一次,没等铁钉扎进马皮,白珊瑚突然朝前跨跃两步,后拉力骤然变成前冲力,就像拔河比赛时一方突然放松了绳子一样,牵马仙没有任何防备,仰面跌倒在地。没等他爬起来,愤怒的白珊瑚已冲了过来,马前蹄雨点般踩踏到他的身上。   虽然马掌上套着棉套,就像拳击手戴着拳击套,打击力和伤害程度降低了许多,但结实的马腿外加马身体的重量,那马蹄仍是厉害的武器,踩踏得牵马仙在地上抱头打滚,胸部和大腿被踩得青一块紫一块,鼻子被踏歪了,好几颗门牙也被踏断了。可他怕惊醒保安,既不敢叫救命,也不敢哭出声。   好不容易爬了起来,还没等他站稳,白珊瑚已迅速掉转马头,勾紧马脸,挺动马腰,玩了个漂亮的尥蹶子,两只后马蹄刚巧蹬在牵马仙的屁股上。牵马仙人瘦体轻,被蹬得飞了起来,重重撞在院门上,哐啷一声,院门也被砸落下来。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奔出屋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赫赫有名的盗马贼给生擒了。   事后牵马仙哀叹说,他这辈子共盗得四百零七匹马,从没遇见过像白珊瑚这般脾性如此倔强的马。马嘴被脸罩卡死了,马蹄被棉套套住了,缰绳紧紧拽在人家手里,马脖子也被断魂棍刺伤了,却还不肯屈服,不肯服输,不肯就范。更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白珊瑚竟然还会使用计谋,在双方拼命拉扯时,突然松劲并就势朝前跨跃,把他摔得四仰八叉。这家伙说,栽在白珊瑚身上,他不觉得冤枉,也不算辱没他的名声。   就这么一匹性格刚烈的马,就这么一匹高贵自尊不愿让陌生人靠近的马,当那位年轻汉子用黑布绑扎它的眼睛时,竟然没有丝毫反抗,既没有举蹄踩踏,也没有扭头躲闪,听任一双陌生的手在它脸上摸来摸去,顺从得就像一匹用木头雕出来的死马。   只有一种解释,白珊瑚目睹娄阿甲被埋进土里,晓得是因为自己的过错导致主人死亡,它意识到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已放弃求生的想法,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处罚。   没费多大劲,就把白珊瑚的眼睛给蒙上了。老村长双手捧着一只刻着经文念过咒语的大木碗,高高擎过头顶。这是一个信号,四位年轻汉子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住了白珊瑚,古铜色的脸庄严狂热,裸露的胸脯和双臂饰有神秘的文身图案,挥动长矛跳起拙朴的祭神舞。这是古老的拜祭仪式,也是剽杀生灵的前奏。当他们顺绕三圈逆转三匝后,闪耀寒光的长矛就会无情地扎进马的身体,老村长将用那只祖宗留传下来的大木碗,像从自来水龙头接水一样,从长矛戳穿的血洞盛一碗热腾腾的马血,祭洒到娄阿甲的坟上。   血色黄昏,给大地涂上一层凄艳的色彩。高导演叹息一声把头转了过去,想要保全白珊瑚的希望破灭了,他不愿欣赏这血淋淋的剽杀场面。   白珊瑚伫立在墓碑前,仍是垂首默哀的姿势,静静等待厄运降临。   人与动物发生纠纷,动物伤害了人,不管是误伤还是凶杀,都是动物的错,杀你没商量。人类制定的法律,那当然是偏袒人类的。   四位年轻汉子已经顺绕三圈并逆转两匝,手中的长矛已分别指向马身体的各个部位,一场血腥的杀戮即将展开。   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娄阿甲七岁的女儿娄楼尖叫一声,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出来,像蝴蝶一样飞奔到白珊瑚身旁,抱住一条马腿放声大哭起来:“呜呜,不要杀它,它是我的朋友,呜呜———”   四位年轻汉子不得不停止跳祭神舞,不得不停止挥舞长矛,征询的目光投向老村长。   娄阿甲生前经常带着宝贝女儿到马厩玩,娄楼还骑在白珊瑚背上照过许多相,彼此熟悉得就像老朋友。白珊瑚虽然马眼被黑布蒙住,但用耳朵听用鼻子闻也能判明是谁来到它身边。它缓慢地扭过头去,伸出舌头在娄楼的辫梢上轻轻舔吻。   “小孩子家,不兴胡闹!”老村长皱着眉头来拉娄楼,“它是害死你爸的罪魁祸首,我们是在惩罚凶犯,你难道要包庇害死你爸的罪马吗?”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7章 罪马(3)   “呜呜,假如是我突然看见一条蛇蹿出来,呜呜,我也会吓得逃走的,呜呜,这不能全怪它呀!”娄楼哭着替白珊瑚辩解。   “娄楼乖,娄楼最听大人话了,把手松开。”老村长哄劝道。   娄楼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把马腿抱得更紧了。老村长朝吊唁人群中的一位中年妇女招招手,做了个让她把娄楼抱走的姿势。中年妇女一手搂紧娄楼的腰,另一只手扳松娄楼的手指,强行要把娄楼从白珊瑚身旁带走。   娄楼踢蹬着腿拼命挣扎,尖起嗓子号叫:“爸爸,快来呀,救救白珊瑚,他们要杀你最心爱的马啦!”   欧阳花贝长长地叹息一声,迈动像灌满铅一般沉重的双腿,走到墓碑前,拍拍那位中年妇女的肩,示意她放掉娄楼,又解开蒙住马眼的黑布,哽咽着说:“求求大家了,放过这匹白马吧。阿甲生前最喜欢这匹马了。他和这匹白马照的相,比和我照的相多得多。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我们家不是三口人,而是四口人。他确确实实把这匹白马看做是我们的家庭成员。刚才高导演对我说,阿甲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们别为难这匹白马。我相信高导演没有诓骗我,我相信阿甲的确会这么说。放过这匹白马,原谅它的过失,阿甲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对你们说声谢谢的。”   连死者的妻子与女儿都不赞成血祭,其他人当然就不好再坚持非要这么做了。   老村长悻悻地甩袖而去。四位年轻汉子也收起长矛,跟着老村长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人们发现,白珊瑚的眼睛里潮乎乎的,似乎蒙着一层泪水。   高导演深深地朝欧阳花贝鞠了个躬,激动地说:“我代表阳光大马戏团,谢谢你的善良和宽容。”   下乡慰问演出结束了,全体人马回到昆明。马术队除了娄阿甲外,还有一个名叫屠清霞的女演员。小屠是艺术学院马戏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到阳光大马戏团工作已有两年,与这群奥德赛竞技马相处得挺和谐。她很快发现,白珊瑚从黑虎冢回来后,好似换了一匹马,整天耷拉着脑袋,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以往,她给它刷毛,它会撩起拂尘般洁白的马尾巴,轻轻拍打她的身体,以表达感激之情;现在,她辛辛苦苦给它刷毛,它就像块没感觉的石头,什么表示也没有。   以往,要进行训练或排演新节目了,她只要站在马厩外吆喝一声,它立刻精神饱满地奔出来,扬鬃奋蹄嘶鸣,态度很积极;现在,她在马厩外喊破嗓子,它也耳聋似的没有反应,必须她跑进马厩抓住缰辔,才能把它牵到训练场,态度变得非常消极。   以往,它的头马意识强烈,在训练时,其他几匹演出马动作出现纰漏,或者偷懒贪玩思想开小差,不用驯兽员督促,它会主动出面干预,鼻孔打着响鼻发出威严的嘶鸣,进行严厉警告,迫使调皮捣蛋者乖乖就范;现在,其他演出马即使赖在马厩里不肯出来参加训练,它也听之任之不加任何管束。训练时有的演出马走错了步子,队形乱得一团糟,它也无动于衷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马是群体意识很强的动物,头马的行为对马群具有示范和表率作用,头马的精神状态对马群具有很大影响,其他五匹马也很快变得情绪低落,死气沉沉。   小屠把情况向高导演作了汇报,她担心这样下去,生气勃勃的马队会变成一盘散沙。高导演说:“马是讲感情的动物,白珊瑚刚失去心爱的主人,就像人死了亲属还在服丧期一样,悲痛还没有过去,免不了会影响情绪。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时间会抚平心灵的创伤。哦,你要待它好一点,加强感情交流,帮助它消解哀伤,尽快恢复正常。”   小屠是个对工作很负责任的姑娘,她索性把铺盖搬到马厩旁的小木屋,不分白昼黑夜,与这群表演马厮混在一起。   对白珊瑚,她照顾得格外细心。以往是一天刷一遍毛,现在是每天刷两遍毛;过去是有演出任务喂精饲料,没有演出任务喂精、粗饲料搭配的混合饲料,现在是不管有没有演出任务,一律喂精饲料。为了增加彼此的感情,她延长了白珊瑚的遛腿时间,由原来的每天半小时改为每天一小时。半夜醒来上厕所,她也会拐个弯去马厩,或往食槽里添把料,或往水槽里添桶水。   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白珊瑚的情绪振奋起来,让涣散的马队恢复正常秩序。   然而,事与愿违,心血与感情仿佛扔在水里。三个月过去了,白珊瑚仍然灰心丧气的样子,低落到冰点的情绪丝毫也没有升温的迹象。时间未能愈合它心灵的创伤,恰恰相反,就像酿酒一样,时间越长苦酒越浓味道也越苦。   有好几次,在舞台上演出时,演着演着,白珊瑚突然就停下来了,像痴呆马似的站在舞台上发愣。马队正在排列对称的队形,或者群马正在表演马步迪斯科时,马队表演是个整体,它停下不演了,其他马想演也演不成了,队形排列立刻就散了架,由此造成舞台秩序混乱,发生多起“乱场”事故,观众颇有微词。   所谓“乱场”,是马戏团的专用术语,是指由于驯兽员指挥失误或其他原因,动物演员在舞台上不听使唤,胡乱闹腾,将节目演砸了。   这样下去当然不行,高导演亲自出面,当白珊瑚再次在训练场不听使唤消极怠工时,他将它拴在柱子上,严加训斥。   马是有灵性的动物,马犯了过失,主人厉声呵斥,往往就能让马明白做错了什么,从而改正缺点并修正自己的行为。   高导演用鞭子抬起马的下巴,人眼瞪马眼,人眼射出两道威严的光:“你给我好好听着。娄阿甲死了,你很内疚,也很难过,这我们能理解。可事情过去四五个月了,你还这样委靡不振,这也实在太过分了吧?当初没把你剽杀血祭,留下你的性命,不是让你凄凄惨惨无休无止悲痛下去的,而是要你更努力地演好马戏节目,你要搞清楚了!”   白珊瑚目光依然凄迷,马头扭转去,显示对这套说教丝毫不感兴趣。   高导演火了,挥动马鞭,啪的一声抽在马耳朵上,吼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要跟谁过不去呀?你再不好好参加训练和演出,我就用鞭子抽烂你的屁股!不不,我要把你扔到虎笼里去喂老虎!”   马耳朵是马身体上的敏感部位,赶过马车的人都知道,当马懒惰疲沓时,抽一鞭马耳朵,马立刻会惊跳起来,精神亢奋地拉着车狂奔。可以这么说,鞭抽马耳朵,对马而言,具有振聋发聩的警醒作用。   然而这绝招在白珊瑚身上却失灵了。马鞭抽中耳朵的瞬间,它也惊跳嘶鸣,浑身肌肉绷紧,马眼闪闪发亮,好像真的把魂给抽醒了,但数秒钟后,却又垂首默立,眼睛也恢复到黯然神伤的状态。   更让高导演没想到的是,自打抽了马耳一鞭,白珊瑚就再也不肯吃东西。把马最爱吃的麦麸炒得香喷喷,捧到它嘴巴前,它却闻了闻便把头扭转开去。每天它只喝一点清水,其他什么都不吃。请兽医来检查,查不出毛病。显然,它绝食了。   高导演听到汇报后,脸色气得铁青,咬牙切齿地说:“鸟为食亡,没听说过有什么动物愿意守着食物饿死的。我看它能坚持多久。”   两天过去了,白珊瑚没有进食。第三天,它已饿得头晕眼花,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了,仍拒绝进食。它已无法进训练场,当然更不能登台演出。它总是有气无力地站在马厩西南角,默默眺望远方,马眼里有一种望眼欲穿的企盼。它所面对的方向,就是去往哀牢山黑虎冢的方向。换句话说,就是埋葬娄阿甲的地方。   高导演再也沉不住气了。一匹价值六万美元的奥赛特竞技马,绝食身亡,不仅会给阳光大马戏团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传扬出去的话,也会成为马戏界的笑柄,成为人家闲聊时的笑料。   有句俗话叫唯马首是瞻,意思就是马群里有一匹领头马,其他马都望着这匹头马,头马奔跑就跟着奔跑,头马躺卧就跟着躺卧。更让高导演坐卧不安的是,现在头马白珊瑚绝食了,其余五匹马虽然没跟着绝食,却也不愿接受训练和登台演出了。   马戏团,顾名思义,就是用马演戏的剧团。按《辞海》的解释,马戏是由马术演变而来的。   马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家畜之一。考古证明,马进入人类生活的历史起码可以追溯到一万年以前的新石器时代。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以马代步,以马拉车,以马驮运货物。车有马车,兵有骑兵,运输东西有马帮,连象棋上都有八面威风的马,马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养马、驯马、骑马、驭马,成为流行职业。   马匹有优劣,技巧分高低,遂形成专业马术表演者。这些人身手矫健,或在马背上翻腾,或悬吊在马肚子下疾驶,或挥刀射箭展示好武艺,或从马背上俯身争抢地上的羊羔,以赢得围观者喝彩,赚取几文赏钱养家糊口。   久而久之,翻来覆去老一套马术动作,观众渐生厌烦之心。为笼络看客,为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站稳脚跟,有些机灵的马术表演者便开动脑筋,除马匹外,另驯养猴子、黑熊、小狗、山羊、八哥、鹦鹉等类动物,依据它们的特长做一些或令人惊讶或令人赞叹或令人捧腹的动作,穿插在马术表演中,人与各种动物共同表演杂技节目,这就是马戏团的雏形。   可以这么说,马是马戏团最重要的动物演员,不可缺少的角色。一个大马戏团,节目单上没有马演的节目,没有马术表演,就等于没有传统,没有正宗的字号,没有金字招牌,那是很煞风景的事。   没办法,只有请欧阳花贝出面帮忙。娄阿甲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带妻女骑着白珊瑚到滇池边兜风,有时还把白珊瑚带回自家小院玩耍。白珊瑚与欧阳花贝也非常熟悉,也许欧阳花贝能规劝白珊瑚放弃愚蠢的绝食念头。   高导演把情况跟欧阳花贝说了一遍。欧阳花贝轻声责备道:“你不该朝它大吼大叫的,更不该用鞭子抽它的耳朵。娄阿甲从小把它养大,从没有动手打过它,也舍不得骂它,比宠女儿还宠它。它的自尊心可强了,有一次,阿甲到北京开会,半个月后回来,早晨去上班,同以往一样,他还没有走到马厩,白珊瑚就兴奋得咴咴嘶鸣,奔到院墙门口,马蹄不停地刨踢木门,摆出热烈迎接主人到来的姿态。偏偏这个时候,有人喊阿甲去办公室开会,阿甲来不及进马厩,拐了个弯去办公大楼了。等他中午开完会后再去马厩,白珊瑚动气了,躲在马厩角落里不出来。阿甲跑过去叫它的名字,它也面壁而立不予理睬,阿甲又气又好笑,也没有办法,只有陪笑脸好言哄劝,三天后它那张马脸才阴转晴。”   “我要是早知道它这般德行,我也不会去抽它的耳朵。”高导演懊恼地说,“现在后悔也晚了,所以只有来求你帮忙了。”   “我试试看吧。”欧阳花贝说,“我也没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拜托了,你也是马戏团的人,这是组织上交给你的一项特别任务,你一定要帮我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高导演恳求道。   当天下午,欧阳花贝就来到马厩。白珊瑚鬃毛凌乱,满脸憔悴,已因拒食而瘦得身上的肋骨一根根突兀出来。见到她,它慢慢走过来,马脸摩蹭她的肩膀,感情依然显得很亲密。   可当欧阳花贝抓起一把香喷喷的麦麸时,白珊瑚却把头扭开了。她揪住辔嚼,将麦麸往马嘴里塞。它虽然没有用力挣扎,但马嘴紧闭,不肯妥协。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淡盐水拌湿的麦麸搓成细条,糊在马齿与马唇间,强制喂食。它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凭她摆布。可当她一松手,它就使劲摇晃马头,把粘在唇齿间的麦麸通通甩掉。它好像还嫌吐得不够彻底,马嘴在草地上擦了又擦,把唇齿间没有甩干净的麦麸屑粒抹得干干净净。   欧阳花贝有点气馁,可又不甘心就这么败下阵来,想了想,跑回家去,从橱柜里翻出一件娄阿甲生前经常穿的花格毛呢休闲装,还取了娄阿甲的遗像,又回到马厩。   她先把那件花格毛呢休闲装展现在白珊瑚面前,白珊瑚把嘴吻伸过来闻了闻,失神的马眼突然像萤火虫似的闪亮,身体瑟瑟颤抖,“咴———”发出悲戚的嘶鸣。马的嗅觉非常灵敏,毫无疑问,白珊瑚从这件旧衣裳上闻到了十分熟悉的气味,一种生生死死都无法忘怀的主人的气味。   解剖学表明,许多哺乳动物大脑里都有一个气味记忆库,生命过程中所有的接触与体验,都会转化为气味信息储存在气味记忆库里,亲朋天敌,善恶美丑,是非曲直,都分门别类贴上了气味标签。气味记忆库又与大脑皮层的情感区域紧密贯通,一旦闻到了某种气味,立刻会有相应的情绪反应,喜怒哀乐,欢愉凄愁,甜蜜悲苦,尽在其中。   接着,欧阳花贝又举起了遗像。娄阿甲这帧照片照得很清晰,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凝固永恒的微笑。白珊瑚一步跨到照片前,鼻孔呼呼喷着粗气,马脖子弯曲扭动,朝着遗像做出交颈厮磨的动作。   对马来说,交颈厮磨是最亲昵的社交举动。只有从小养大并关爱备至的马,才会对主人这般缠绵。   遗像是平面而没有质感的,再传神的遗像,也替代不了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白珊瑚的马脸触摸到的是没有生命没有感觉冷冰冰的玻璃镜框,可它仍不断做出交颈厮磨的姿势,四只马蹄急促地踢蹬地面,透露内心的无比激动。   刻骨铭心的思念,生死相随的依恋。“白珊瑚啊白珊瑚,你知道吗,他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我们别为难你。他要你活着,你懂不懂?他虽然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我相信,他的眼睛永远在看着你。你不吃东西,你不参加训练和演出,整个马队都被你搅乱了,你不仅仅是在糟蹋你自己的生命,你也是在践踏他对你的信任和爱,这样做你对得起谁呀?”   欧阳花贝说得很恳切,说得很动情,触动了丧夫的悲哀,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声音哽咽,抽抽泣泣,哭得十分伤心。   白珊瑚围着欧阳花贝转圈,马眼泪花闪烁,一会儿亲吻那件花格毛呢休闲装,一会儿轻轻用马脸摩蹭她的头发,看得出来,它与她沉浸在同样的悲伤之中,眼里流的是同样的泪,心尖滴的是同样的血。它不会说人类宽心的话,它只能用身体语言,给予她无言的慰藉。   “你要是真心疼我,你要是真怀念阿甲,你就不能再糟蹋自己的身体。”欧阳花贝抓起一把麦麸送到白珊瑚嘴边,将那帧遗像同时送到马眼前,“是他要你吃东西,他希望你活着,希望你永远是匹活跃在马戏舞台上的最优秀的表演马。”   让人欣慰的事发生了,白珊瑚张开嘴,大口咀嚼起香喷喷的麦麸。   一场史无前例的动物绝食斗争,顷刻间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白珊瑚本来就是一匹良种马,年富力强,体格健壮,自打放弃绝食后,喂了半个月精饲料,瘦削的身体很快就变得强壮起来,皮毛恢复闪闪发亮的银白色,四肢肌肉重新变得紧凑饱满。它的精神状态也大有改观,兢兢业业训练,认认真真演出,又变得像匹意气风发的演出马。   由于头马的表率作用,马队恢复了生机勃勃的景象,又能在舞台上红红火火演出,赢得观众的掌声与喝彩,再没有发生过乱场现象。   表面看,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但驯兽员屠清霞发现,与以前相比,白珊瑚身上还是发生了某些令人担心的变化。 www.xiaoshuotxt.,comtxt小_说天_堂 第18章 罪马(4)   首先,它那双细长的马眼,似乎还留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再者,进到马厩后,除了进食饮水,它总喜欢伫立在西南角,眺望天边的五彩云霞,有时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小屠知道,它天天眺望的方位,正是哀牢山黑虎冢的方向。   最显著的变化,是它要把头马的位置让给那匹名叫眉心红的大公马。   一群马中间,只有一匹马是发号施令的头马,其余的马都是听命于头马的臣民。头马是一种崇高荣誉,头马是一种耀眼光环,头马是一种权力象征,头马是一种价值体现,头马是一种珍贵身份。像许多具备群体意识的动物一样,马群中存在争夺头马宝座的暗潮激流。谁都想做老大,谁都想乾坤独断唯我独尊,谁都想吃得好住得好成为马上马,免不了会有野心家和权力渴望者。   眉心红就是这么一匹做梦都想登上头马宝座的野心勃勃的大公马。这家伙牙口六岁,对马来说,属于风华正茂的年龄。体格健壮,标准的高头大马,四条马腿栗子肉凹凸如石头,马鬃飘拂,长长的马尾如白云缠绕,确实是匹难得的好马。与众不同的是,它的脑门中间有一颗蚕豆大的红痣,在银白皮毛的衬托下,格外显眼。“眉心红”由此而得名。它的智力和它的体形同样出众,马术技巧可与白珊瑚媲美,马戏表演也和白珊瑚不差上下。   也许正因为形象颇佳才华出众,自以为了不起,眉心红不大把白珊瑚放在眼里,显得桀骜不驯。进食时,其他马都规规矩矩地吃自己面前食槽里的料,就它不肯安分守己,会冷不防扭过头去,抢夺白珊瑚的饲料。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馋痨鬼抢食,而是对头马的有意冒犯。从马厩去往训练场,其他马都排成一路纵队,默默地跟在白珊瑚后面,就它不肯乖乖跟随,走着走着,突然就从队伍里蹿出来,或者用嘴啃咬,或者用身体挤撞,把前面的马推搡开,一直冲到白珊瑚身后。占据马队第二把交椅的位置,它仍觉得不过瘾,又用马头叩击白珊瑚的腰,企图把白珊瑚挤兑开,自己跑到马队的最前面去。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调皮捣蛋了,而是对头马的肆意挑衅。   娄阿甲生前早就发现眉心红有抢班夺权的不良倾向,曾不止一次地用马鞭指着它的鼻子呵斥:“你给我听着,老老实实做马,不准你造白珊瑚的反,不然的话,我就用鞭子抽烂你的屁股!”   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膨胀的权力欲岂是几句呵斥就能镇压得下去的。眉心红仍然我行我素,一有机会就向白珊瑚发起挑衅,终于不可避免地爆发了武力冲突。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那天早晨,屠清霞带着马队到训练场排演一个名叫“白马向太阳”的新节目。   节目是这样编排的:有一个直径一米的大红塑料球,六匹白马围成圆圈,用马嘴顶着塑料球,勾紧前肢直立起来,六只马头将大红塑料球托举到空中,然后顺时针方向旋转数圈。这个节目难度并不算大,都是训练有素的奥赛特竞技马,直立旋转是最基本的马戏动作,关键是要步调一致,才能排演成功。   这种时候,头马所起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当驯兽员发出表演指令后,其他马都看着头马,头马的嘴触碰到大红塑料球,其他马也会跟着用嘴把大红塑料球顶起来;头马开始跨出横步,其他马也会跟着举步转圈。唯马首是瞻,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节目就能排演得很圆满。   可眉心红偏偏就要暗中作对,当白珊瑚做出用马嘴顶球的暗示后,其他马都同时低下头去用马嘴顶球了,眉心红却仍高昂着头。因为用力不匀,因为圆圈有缺口,那大红塑料球才举到与马头平行的高度,便滚落下来。眉心红捣蛋成功,高兴得哼哼地打响鼻。屠清霞不得不出面干预,在眉心红脖子上捶了两拳,它才老实一点。   好不容易把球给托举了起来,在白珊瑚的带领下,六匹马踩着整齐的步子,顺时针方向慢慢旋转。突然,眉心红逆时针方向转动,把旁边那匹马撞了个趔趄,引起连锁反应,整个马队东倒西歪,漂亮的舞蹈队形立刻崩溃散架,大红塑料球又掉落在地。眉心红冲着白珊瑚咴咴嘶鸣,马脸一派讥讽神情,仿佛在说:“你看你,连这么简单的一个节目都指挥不好,占着茅坑拉不出屎,不如自动退位,由我来当头马,我绝对比你指挥得好!”   这是故意破坏,恶意排挤,有意挑衅。白珊瑚再不采取行动的话,必将威信扫地,大权旁落,今后甭想再领导这支马队了。它冲到眉心红面前,举起前蹄朝眉心红身上踩踏。它是头马,它有权惩罚害群之马。   眉心红可不是省油的灯,本来就想找碴打架,只愁找不到机会呢。它立刻举蹄反击,乒乒乓乓,互相踢来蹬去,哼哼唧唧,你啃我一口我咬你一嘴,训练场变成了战场,展开一场争权恶斗。   当时训练场上只有屠清霞一个人,冲上去劝架,无奈势单力薄,根本劝解不开,双方都斗红了眼,抽马鞭也无济于事。   眉心红年轻体壮,又是公马,体力上有优势,性别上也占有优势,很快就占据上风,把白珊瑚打得节节后退。   这时候,另一匹年轻的公马跳将出来,帮着白珊瑚,扬鬃嘶鸣,朝眉心红发起反击。这匹半路杀出来的公马,当时牙口三岁,属于青春派公马,也是流线型身体,也是冰雪般洁白的皮毛,也是一双罕见的蓝眼睛,大名就叫蓝宝贝,是白珊瑚的亲生儿子。   白珊瑚共生育两胎,除了蓝宝贝,还有一匹名叫雪姬的一岁龄小母马。雪姬年龄尚小,还没编进动物演员花名册,还不算马队的正式成员。   二对一,以众敌寡,力量对比立刻发生逆转。眉心红受到两面夹击,顾了头顾不了尾,刚刚躲过白珊瑚的尥蹶子,背后却遭到蓝宝贝的猛烈攻击,被活生生啃掉一绺马尾巴。它掉转马头来对付蓝宝贝,腹部又被白珊瑚的前蹄重重踩了两下。它虽然腹背受敌,被动挨打,却不乏拼命三郎精神,仍顽强抵抗,发疯般地嘶鸣啃咬,凶狠地连续不断尥蹶子。蓝宝贝后腿被踢裂了一条血口,白珊瑚鬃毛也被啃掉了一口。   权力斗争你死我活,充满血腥味。正打得不可开交,娄阿甲闻讯赶到,与屠清霞一起,用木棒和马鞭将双方分开。娄阿甲很了解眉心红的德性,晓得又是它在寻事生衅。他给它套上结实的缰绳,紧紧拴在柱子上,左右开弓挥动马鞭,咬牙切齿地叱骂:“你这匹劣马,你这个孬种,看你还敢惹是生非!”   细长的马鞭像条黑色灵蛇,饥渴地舔吻眉心红的屁股。白毛飞旋,肌肉饱满的臀部爆起一条条红蚯蚓似的血痕。缰绳放得极短,马嘴几乎贴在柱子上了,这种拴马方式,就像把犯人五花大绑了,使受鞭笞的马无处躲藏。眉心红撕心裂肺地鸣叫,四只马蹄胡乱踢踏,围着柱子小范围避闪,却根本不管用,马鞭仍雨点般落到它身上。黑色的马鞭被血染红,马的嘶鸣声渐渐嘶哑。娄阿甲打累了,这才罢手。   整整一个星期,眉心红只能瘸着腿走路。这顿暴打打掉了眉心红的威风,挫败了眉心红的锐气。也许它看出来了,白珊瑚受主人宠爱,有主人撑腰,自己争夺头马宝座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也许它经过掂量,觉得白珊瑚和蓝宝贝母子联盟,自己势单力薄很难取胜。也许毒蛇似的马鞭使它吸取了血的教训,再不敢轻举妄动。反正从此以后,眉心红再没有抢夺领导权的不轨举动,与其他几匹表演马一样,在白珊瑚面前表现得很顺从。进食时再也不扭头抢夺白珊瑚食槽里的草料,到了训练场上,也不再调皮捣蛋恶作剧,而是服服帖帖地听从白珊瑚的调遣。   野心家脱胎换骨变成了驯服的良民。可突然间,白珊瑚竟做出明显姿态,要把头马位置禅让给眉心红。   禅让者,即用和平方式无条件地将王位奉送给继承者。那是在白珊瑚停止绝食的第三天,屠清霞吆喝马队前往训练场。同以往一样,白珊瑚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另五匹白马跟随其后。刚走出马厩,进到狭窄的花园甬道,白珊瑚扭头望望紧跟在它身后的眉心红,突然朝旁边跨了一大步,挤到花坛的墙根下,停了下来。按照惯例,头马停了下来,后面的马也都驻足观望。   白珊瑚眼睛盯着眉心红,马头不断朝前晃动,做出一种谦让姿态,似乎是在告诉眉心红:我已经让出路来,请你先往前走吧。   眉心红瞪起警惕的眼睛,不仅没有朝前走,反而往后退缩了一步。   这可不是谁先谁后这么简单的问题。马是一种以奔跑见长的动物,对马来说,行进中的顺序其实也就是地位排序,头马永远是在整群马的最前面。头马头马,就是领头的马,走在最前面,决定群体的去向,负责种群的安危,这既是头马的责任,也是头马的特权。超越头马,其实就是蔑视权威,犯上作乱。争夺头马宝座,是高风险赌博,输的可能性极大,赢的可能性极小,它已有过惨痛的教训,不愿再重蹈覆辙了。   咴咴,白珊瑚柔声嘶鸣。声音也是一种形象,表达出友善的态度。它再次往花坛墙根边靠,让出更宽敞的路来,示意眉心红走到前面去。   眉心红举蹄欲往前走,才跨出半步,马蹄刚刚落地,却又像踩着火炭似的缩了回去。不难猜测它的心理,埋藏在心底的权力欲其实并没泯灭,很想过一把头马瘾,可又有所畏惧,搞不清楚白珊瑚为什么要把头马位置空出来让它上,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它可能会有这样的怀疑:这会不会是阴谋和圈套,诱使它暴露出抢夺头马宝座的野心,然后再像上次那样,母子两匹马夹攻它一匹马,还借主人的手用鞭子抽得它皮开肉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还是小心为妙。六匹高头大马拥挤在狭窄的花园甬道上,堵塞了交通。屠清霞不知发生了何事,在后面大声叫唤,催促马队快往前走。   白珊瑚显得很焦急,用马嘴叼住眉心红的鬃毛,往前拉扯。眉心红咴咴叫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蹿出两步,走到马队最前列去了。白珊瑚紧跟其后,用额头抵着眉心红的屁股,推搡着它往前走。   眉心红走两步就要扭头往后看一眼,生怕白珊瑚趁机咬它的尾巴或啃它的臀部,走得提心吊胆,走得心惊肉跳。其实,它的担心纯属多余。白珊瑚像个本分的臣民,规规矩矩跟随在它身后,走得踏实稳健,丝毫也没有要捉弄它的意思。   到了训练场,这天是温习一个名叫“马步迪斯科”的老节目。录音机播放摇滚音乐,六匹白马排成前一中二后三的三角队形,跟着音乐翩然起舞。   这三角队形,是根据马的地位和舞蹈水平来排列的。白珊瑚是头马,迪斯科跳得也最棒,理所当然站在三角队形的尖端。眉心红舞跳得也挺好,在马群中的地位仅次于白珊瑚,所以排在中间左侧位置。蓝宝贝的舞艺在马队排名第三,站在中间右侧位置。其余三匹白马,分别站在最后一排。   这个节目已经上台演出过,无非是温故而知新。六匹表演马都晓得自己在这个节目中所扮演的角色,音乐一响,不用驯兽员吆喝拉拽,便各自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很熟练地排成三角队形。   屠清霞刚要挥动小红旗以示训练开始,突然,白珊瑚扭头离开了三角队形的尖端位置,朝左拐来到眉心红身旁,用身体将眉心红挤撞开。眉心红咴咴嘶鸣,仿佛在埋怨:你占据了我的位置,那我站到哪里去呀?白珊瑚马头耸动着,不断朝三角队形尖端位置点头示意,用形体语言明确表达这么一个意思:请你站到领舞的位置上去吧。   眉心红偷偷瞟了三角队形尖端位置一眼,眼神暧昧,既有几分窃喜,也有几分胆怯。那既是领舞者的位置,也是公认的头马位置。它早就渴望能登上头马宝座,可上次权力争斗留给它的教训太深刻了,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它不敢做得太露骨。   两匹马在那儿推让挤撞,当然会影响训练正常进行。屠清霞不得不出面干预了,她来到白珊瑚身边,抚摸着光滑的马脖子,指着三角队形尖端位置说:“你是头马,这个节目一向由你领舞的,你应该站到那儿去!”说着,她牵拉白珊瑚的辔嚼,想把它拉到领舞者位置上去。让她惊讶的是,白珊瑚四只马蹄像生了根一样,怎么也拉不动它。   “你究竟想干什么呀?”屠清霞厉声发问。白珊瑚马头抵住眉心红的腰,一个劲儿地往三角队形尖端位置推搡。   “你是想让眉心红代替你领舞?你是在犯傻,还是在犯贱?我没有时间跟你开玩笑,你再不肯听话,我可真的要让眉心红站到头马的位置上去了哟?”屠清霞拉住眉心红的辔嚼,试探着往三角队形尖端位置拉,观察白珊瑚的反应。   白珊瑚娴静地站立着,对她动手把眉心红拉往领舞者位置没有任何反感的表示,恰恰相反,那双马眼温柔地望着她,似乎在鼓励她去这么做。   倒是白珊瑚的儿子,那匹名叫蓝宝贝的大公马,很不满意眉心红与白珊瑚交换位置。当眉心红站到领舞者位置后,蓝宝贝发出愤怒的嘶鸣,并扬鬃踢蹄摆出一副厮斗的架势。   白珊瑚立刻跑拢过去,朝着蓝宝贝的耳朵严厉地嘶鸣一声,用自己的脖子压在蓝宝贝的额头上,用力将蓝宝贝气势汹汹高昂的马头压得低垂下来,其实也就是把蓝宝贝不满的情绪给压制下去。然后,白珊瑚又跑回三角队形第二排左侧位置,很规矩地站立待命。   眉心红被屠清霞牵拉着,进两步退一步,似乎也不愿被牵到领舞者位置上去,扭拧马头做出抗拒的姿态,忸忸怩怩,欲走还休,最终却半推半就地站到三角队形的尖端位置。   “那好吧,就由你来领舞!”屠清霞气呼呼地拍着眉心红的背脊说。   眉心红扬起脖子咴地发出委屈的嘶鸣,仿佛是在向马群声明:不是我要篡夺头马的领舞权,大家都看清楚了,我身不由己,是主人逼我这样做的!   它虽然马耳耷拉,马嘴翕动,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可马眼活泼地转动,马尾巴不停地左右挥甩,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和得意。   公平地说,由眉心红来领舞,也未尝不可。在这六匹马中,眉心红的地位仅次于白珊瑚,从演技来说,眉心红虽然没有白珊瑚那么熟练,那么富有舞台经验,可它年纪轻,身体更高大健壮,皮毛更有光泽和弹性,也更有青春的气息和生命的活力。   训练开始了,眉心红跳得很卖力,精神抖擞,激情澎湃。它迪斯科本来就跳得不错,马逢喜事精神爽,第一次登上头马宝座,梦寐以求的事变成了现实,踏破铁蹄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所以舞姿格外优美,发挥得特别出色,领着五匹白马一口气跳了六支曲子,没出现任何纰漏。   屠清霞注意观察白珊瑚的反应,它神色平静,并没有因为眉心红占据了它的领舞位置而生气或嫉恨。它望着前面的眉心红,跟随着音乐的节奏,亦步亦趋,认认真真跳完每一支曲子。那顺从的姿势,那平稳的心态,就好像它从来没做过头马,从来就是眉心红在统辖这个马群,它历来就是处处看头马脸色行事的普通臣民。   这让屠清霞感到迷惑不解,只听说过马群为争夺头马宝座闹得不可开交的事,却从没听说过有哪个马群哪匹头马会主动将头马宝座禅让给属下的臣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19章 罪马(5)   白珊瑚虽然牙口已十三岁,但远没到年迈体弱的程度。奥赛特竞技马生理寿限为二十五岁,艺术生命可保持到二十岁左右,应该说白珊瑚还属于年富力强的范围。它在头马位置上已待了许多年,建立起足够的威望,连候补马演员雪姬加在内,六匹臣民中,有两匹是它产下的儿女,统治地位是非常稳固的,迄今为止马群里并没出现任何信仰危机或政权危机。可突然间,它却平白无故地要把头马位置让给眉心红。   这种行为,完全不符合马的物种特性。屠清霞心里隐隐不安,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向高导演作了汇报,希望高导演能帮她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高导演皱起眉头沉思了一阵,说:“孤立地看,这确实很奇怪。可如果把这件事放在大半年前娄阿甲意外身亡的背景下去分析,白珊瑚的禅让行为还是可以理解的。它一直怀着深深的内疚,认为自己不配再当马群的头马,类似于引咎辞职。哦,你说它的马眼里有一层淡淡的忧伤,还说它喜欢伫立在西南角眺望哀牢山黑虎冢方向,这说明,它至今还未能从事故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心力交瘁,身心疲惫,已无力再承担头马的职责。”   “高导演,你分析得有道理。”屠清霞信服地点点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是顺水推舟让眉心红当头马,还是设法维持马群的原有秩序?”   “与动物打交道,很多事情,顺其自然要比人为干预好得多。”高导演微笑着说,“白珊瑚已经十三岁多了,生理年龄和艺术生命都快要走下坡路了。眉心红牙口六七岁,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身体素质和马技表演都是第一流的,让它当头马,也未尝不可啊。”   “那好吧,我就顺其自然。”屠清霞说。没想到,白珊瑚会舍得把蓝宝贝踢倒咬伤。马属于哺乳类动物。凡哺乳类动物,母兽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幼仔,都会表现出强烈的母爱。白珊瑚也不例外,蓝宝贝是它头胎产下的马驹,吃它的奶长大,当然百般疼爱。蓝宝贝还小的时候,要白珊瑚登台演出,必须将蓝宝贝牵到幕侧它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不然的话它就不肯上台演出。   有一次,蓝宝贝患急性痢疾,怕传染给其他演出马,只有将它牵出马厩隔离起来。白珊瑚发疯般地在马厩里转圈奔跑,用身体猛烈撞墙,发出悲怆的嘶鸣,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没办法,只好采取变通办法,在给蓝宝贝看病的隔离间,墙上安装一面大玻璃,把白珊瑚拴在隔离间外,透过玻璃能看见正在打吊针的蓝宝贝,它才算安静下来。   蓝宝贝已经牙口四岁多了,已完全成年,可白珊瑚没事的时候,还会跑拢过去,用柔软的脖颈摩挲蓝宝贝的额头、脸颊和脊背,深情溺爱。   蓝宝贝有点淘气,也许是仗着自己的妈妈是头马,有时候在马群里还有点霸道。或抢夺其他马的食物,或欺负比它年幼的同胞妹妹雪姬,或故意把马粪屙在别的马鼻子底下。每每发生纷争,白珊瑚很难做到公平公正,总会袒护蓝宝贝。假如是是非不清的争吵,它就公开站在蓝宝贝一边,责罚另一方;假如明显是蓝宝贝错了,它就装聋作哑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母爱转化为包庇和纵容,这种现象在人类社会与动物界普遍存在。   可突然间,白珊瑚把慈祥的母爱抛却脑后,竟然采用最严厉的手段惩罚爱子蓝宝贝,这不仅让马群感到震惊,也让屠清霞颇感意外。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这天是周末,晚上有演出任务。下午三点左右,屠清霞领着马队到剧场去走台。   按节目表上的程序,马队的第一个节目是障碍跑。在狭窄的马戏场地,竖立起三道一米五高的栏杆。马队兜圈跑动,不断跨越栏杆。这档节目难度不大,特别优秀的奥赛特竞技马曾创造过跨越两米高障碍的纪录,一米五高的栏杆对它们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可要演好这档节目也并非易事,场地狭小,助跑距离很短,而且要连续不断地跨越栏杆,对队形与节奏要求极高。六匹马必须步速一致,配合默契,整齐划一。只要其中有一匹马在奔跑时突然加快或突然变慢,马匹就会前后相撞,造成舞台混乱。   在这档节目里,头马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头马当然得率先助跑并跨越栏杆。头马不仅要自己跑得漂亮跳得潇洒,还要控制好整个马队的步速,还要控制好跨越栏杆的节奏。其他马要眼睛紧盯着头马的动作,唯马首是瞻,适时调整自己的步伐,才能演出成功。   眉心红站到头马的位置,引颈抖鬃,向马群示意表演就要开始。   白珊瑚站在马队第二位,对眉心红行使头马职责,并无任何异议。   屠清霞做了个可以开始的手势。眉心红刚要扬蹄奔跑,突然,排在第三位的蓝宝贝从队伍里蹿了出来,咴咴激烈地嘶鸣着,直奔马队最前面的眉心红。它鬃毛竖立,漂亮如蓝宝石般的马眼里布满血丝,到了眉心红面前,昂首挺胸,不时身体后仰,抬起前肢做出踢蹬姿势。很明显,这是一种威逼挑衅行为,目的也很清楚,是要叫眉心红从头马位置上滚蛋!   眉心红立刻也竖鬃弹尾,身体蹿挺,两只前马蹄在空中踢踏,摆开应战架势。可它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望了白珊瑚一眼,收敛打架的姿势,跳闪到旁边去。   假如跳出来的不是蓝宝贝,而是另一匹公马,眉心红会毫不犹豫地猛冲过去,用马蹄踩踏,用马嘴啃咬,用霹雳手段将争夺头马宝座的坏家伙镇压下去。可跳出来寻衅闹事的是蓝宝贝,它就不能不有所顾虑不能不谨慎对待了。它当然晓得白珊瑚与蓝宝贝是亲生母子,它还记得自己曾经被这母子俩前后夹攻打得屁滚尿流,它不愿让历史的悲剧重演。好汉不吃眼前亏,好马也不吃眼前亏,只有忍耐避让。   蓝宝贝迅速走到马队最前列,取而代之站在头马的位置上,发出长长的嘶鸣,仿佛在向天下发布告示:我是头马,这群马归我统辖了!   不难理解蓝宝贝的行为,它是匹牙口四岁半的公马,就像所有的雄性动物一样,渴望建功立业,渴望出“人”头地,渴望获得优越的社会地位。白珊瑚做头马,顺理成章,它当然拥戴。可白珊瑚几次三番要把头马宝座禅让给眉心红,它实在看不下去了。既然白珊瑚要把头马宝座让出来,干吗不让给它呢?它是白珊瑚的亲生儿子,血缘亲情,王位相袭,母亲把头马宝座禅让给儿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它已经是顶天立地的大公马了,就像野心家通常都很狂妄一样,它觉得自己各方面都不比眉心红差,完全有条件也有能力坐上头马宝座。   走台还没开始,马队却陷入争权夺利的混乱中。屠清霞气呼呼地跑过来,用拳头擂蓝宝贝的脖颈,嚷嚷道:“滚开!你有什么资格当头马?你年纪比眉心红小,演技比眉心红差,你做了头马,没有一匹马会服气的!让你坐马队第三把交椅,已经是很抬举你了,你应该有点自知之明嘛!”   蓝宝贝当然听不懂屠清霞在说些什么,即使它能听懂屠清霞这番话的意思,它也绝不会认为她讲的是金玉良言。野心膨胀,必然自视甚高。动物界也经常会有利令智昏者。   无论屠清霞怎么骂怎么打,蓝宝贝就是占据着头马位置不肯退让。眉心红打着愤懑的响鼻,鬃毛恣张,马尾耸动,内心已怒火万丈。它不断乜斜眼睛看白珊瑚,很显然,假如白珊瑚允许的话,它会立刻冲上去与蓝宝贝恶斗一场。   白珊瑚似乎也识破了眉心红的意图,咴地发出威严的嘶鸣,毫不迟疑地向蓝宝贝靠近一步,这等于在警告眉心红: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敢伤害蓝宝贝的话,我跟你没完!   眉心红高涨的斗志迅速萎瘪下来,鬃毛与马尾软软耷拉下来,悻悻嘶鸣着,转身跑开去。   蓝宝贝有白珊瑚替它撑腰,气焰更嚣张,在头马位置上欢蹦乱跳。   白珊瑚低头沉思了约半分钟,缓缓走到蓝宝贝身边,长长的马脖子柔软弯曲,就像高级技师在做人体按摩一样,在蓝宝贝身上轻轻摩挲。   马是一种需要爱抚的动物,养过马的人都知道,天天用梳子替马梳毛,是增进人与马感情的最佳方法。白珊瑚摩挲得非常仔细,四肢、臀部、腰胸、背脊、肩胛、脖颈及马头上的五官,通通摩挲了一遍。然后,它脖子贴着蓝宝贝的脖子,身体挤着蓝宝贝的身体,似乎要把蓝宝贝从头马位置上推搡开去。   蓝宝贝站立不稳,朝旁边闪了两步,它不满地咴咴嘶叫,转过身用力顶撞,又顽强地回到头马位置上。   白珊瑚仍用慢慢推挤的方法,要叫蓝宝贝离开这个位置,马嘴不停地咴咴哼哼,似乎在用马的特有语言劝告对方:我的心肝,你太年轻,资历和演技都不足以服众,听妈妈的话,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上去,别胡闹了!   屠清霞暗暗松了口气,只要白珊瑚反对蓝宝贝抢夺头马宝座,应该说这场危机就有和平解决的希望。   让她想不到的是,蓝宝贝根本不把白珊瑚的忠告当回事,它刷地转过马头,来啃咬白珊瑚的脖子,白珊瑚只能跳闪躲避。它冲着白珊瑚长长嘶鸣一声,似乎在说:谁也别想动摇我登上头马宝座的决心,谁阻拦我,谁就是我的敌人!   蓝宝贝也许是这么想的,不管它做什么,白珊瑚最终肯定是站在它一边的。经验告诉它,母爱永不褪色,母爱永不变质,母爱永不枯萎,母爱永不凋落。就算它做了荒唐事,白珊瑚也会原谅它的过失,宽恕它的错误。它有恃无恐,当然随心所欲,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白珊瑚退离蓝宝贝身边后,低着头马嘴贴着地面,像是在寻找可以啃食的青草,慢慢踱到蓝宝贝的侧后位置,马尾与马尾形成一个九十度夹角。它的眼睛蒙着一层悲哀,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似乎很伤心也很绝望。   蓝宝贝仍神气活现地站在头马位置,四蹄不断踢蹬,急不可耐地想要履行头马职责,率领马群表演障碍跑节目。   眉心红咴咴引颈嘶鸣,始终摆着讨伐叛逆的架势。其余三匹白马,马心惶惶,挤在舞台边缘,不知该如何是好。   屠清霞心里又开始焦急了,假如白珊瑚放弃不管的话,这事就难以圆满收场了。要么听任眉心红和蓝宝贝恶斗一场,决出输赢,裁定尊卑秩序,这样做虽然能解决问题,但舞台变成战场,肯定会闹得乌烟瘴气。再说,这两匹大公马脾气都有点暴烈,不打得你死我活不肯罢休,极有可能两败俱伤,影响晚上的正式演出,那麻烦就大了。要么叫两个保安来,硬把蓝宝贝拖下场去,地位纷争也就自然平息。让候补马演员雪姬来顶替蓝宝贝演出。这样倒是能和平解决问题了,但留下的后遗症是,治标不治本,难以从根本上消除谁尊谁卑的矛盾,仍留下争权隐患。因为不可能永远把蓝宝贝单独羁押起来,蓝宝贝野心未泯,一旦回到马群,又会掀起争夺头马宝座的狂风恶浪。   就在屠清霞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然,白珊瑚勾紧脖子,鬃毛刷地竖立,两条前腿肌肉刹那间绷紧,腰肢弯成弧形,两只后蹄凌空飞起,做了一个非常漂亮非常标准的尥蹶子动作,啪的一声,两只马蹄不偏不倚踢在蓝宝贝左侧臀部。白珊瑚动作迅疾,事先没有任何预兆,蓝宝贝根本没有防备,一下被蹬翻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两匹白马在翻腾,犹如一场小型雪崩。马尥蹶子,是马抗击敌害最厉害的绝招。曾有人计算过,一匹体格强健的马,尥蹶子所产生的冲击力,超过一千磅。 wwW.xiaOshuo txt.comtxt。小_说_天堂 第20章 罪马(6)   国外有一位动物学家在非洲稀树草原曾亲眼目睹这样一件事:一只雄狮追逐一匹斑马,当狮爪就要抓住马屁股的瞬间,那匹斑马突然尥了个蹶子,两只马蹄蹬在狮子的下巴颏上,雄狮当场被踢晕过去,那匹斑马趁机逃之夭夭。十几分钟后,倒霉的雄狮才苏醒过来。可它下巴开裂,无法嚼咬吞咽食物,数日后活活饿死。   马戏剧场里,包括眉心红在内所有的马,都被白珊瑚的举动惊呆了,泥塑木雕般地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屠清霞也惊得目瞪口呆,要不是亲眼看见,她决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最震惊的当然是蓝宝贝了。它被蹬倒在地,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扭着脖颈咴咴嘶鸣,仿佛在责问: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躺在地上了呀?   似乎是在对付最讨厌的仇敌,白珊瑚尥蹶子把蓝宝贝蹬翻后,仍不肯罢休,鬃毛恣张,恶狠狠冲将过来,张嘴咬蓝宝贝的脖子。马虽然是草食动物,只有平整的臼齿,没有尖锐的犬牙,不能像食肉兽那样进行致命的噬咬,但马的门齿锋利,能轻易切割青草,动物被它啃咬一口的话,也会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蓝宝贝这才如梦惊醒,明白是白珊瑚踢倒了它,而且还要啃咬它的脖子。惊讶的咴叫声变成悲愤的嘶鸣,它一面竭力挣扎想重新站起来,一面扭动脖子躲避凶猛的啃咬。   屠清霞赶紧冲上去,抱住白珊瑚的脖子,强行把它拉开。   这时,马戏团几位驯兽师闻讯赶了过来,在好几个人的帮助下,蓝宝贝才颤颤巍巍勉强站了起来。左臀被蹭掉一片白毛,肿得像块发糕,布满乌紫的淤血,走路一瘸一拐,看样子伤得不轻。请兽医来检查,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伤了皮肉,没伤着骨头,但起码也要休养个把月才能参加训练和演出。   蓝宝贝被牵到兽医站包扎专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去了,一场风波就此平息。屠清霞把候补马演员雪姬牵来剧场,代替蓝宝贝走后留下的空额。白马们各就各位,走台秩序井然。那天晚上的演出,也顺顺利利正常进行了。   白珊瑚大动干戈教训蓝宝贝,客观上帮了眉心红的大忙,等于在向每一匹白马表明,它是坚决支持眉心红登上头马宝座的,谁胆敢向眉心红发起挑衅,即使是它的亲儿子,它也是毫无保留站在眉心红这一边的。   眉心红威信大增,地位日趋稳固。一个半月后,蓝宝贝伤愈归队,争权的野心早就化为乌有,老老实实跟随在眉心红身后,看头马的脸色行事,变成一个守规矩懂礼貌听话驯服的臣民。只是有一点,蓝宝贝对待白珊瑚的态度变得很恶劣。白珊瑚在马厩东端,它就跑到马厩西端。训练和演出时排列队形,坚决不愿与白珊瑚挨着站在一起。白珊瑚站在队伍的第二位,它非要站在第四或第五的位置上去,不然就不肯参加训练和演出。母子关系冷漠而疏远。   站在蓝宝贝的立场,这种怨恨不是毫无理由的。白珊瑚破碎了它的头马梦,白珊瑚尥蹶子蹬断了温馨母子情,它不能原谅这样无情无义的妈妈。   屠清霞发现,每当蓝宝贝故意从白珊瑚身旁躲离得远些,白珊瑚身体就会像触电似的一阵痉挛,眼神也更加忧郁凄迷,能明显地看出它的内心非常痛苦。   有好几次,蓝宝贝在训练场排练节目,白珊瑚站在队列里痴痴地望着儿子,柔软的脖颈扭曲着,做出一连串摩挲皮毛的动作来,似乎在想象中把蓝宝贝爱抚了一遍。   有一天中午,屠清霞到马厩去喷洒灭蚊灵,看到这么一个情景:蓝宝贝站在马厩东端围墙边,头朝外尾朝内,一面晒太阳一面打盹。白珊瑚原本站在马厩西端的,犹犹豫豫往蓝宝贝靠拢。它脚步放得很轻,凝神屏息,就像做贼一样。到了蓝宝贝身后,它伸直马嘴,小心翼翼贴近蓝宝贝的身体,鼻翼耸动做嗅闻状。它马眼微闭,表情很陶醉,鼻翼翕动的频率越来越快,用贪婪嗅闻来形容绝不过分。   也许是深沉的呼吸吹痒了马毛,也许是不小心鼻尖触碰到皮肤,蓝宝贝突然从昏睡中惊醒,扭头一看,是白珊瑚贴在自己身边。它就像看到一个怪物正扑过来,竖鬃抖尾惊跳起来,打着愤怒的响鼻,逃窜到马厩的西端去了。   屠清霞看得清清楚楚,当蓝宝贝惊跳逃离后,白珊瑚两眼发直,浑身颤抖,口角泛出白沫,症状犹如癫痫患者发病,好一阵才算缓过劲来,偏着脖子发出长长的嘶鸣。声音特别悲凉,可用锥心泣血这四个字来形容。   显而易见,白珊瑚仍很爱蓝宝贝,浓浓的母爱没有丝毫稀释淡化。   让屠清霞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白珊瑚既然这么疼爱蓝宝贝,为何要在眉心红与蓝宝贝发生争权冲突时,站在眉心红一边,并如此凶狠地尥蹶子踢伤蓝宝贝?这在情理上是很难解释得通的啊。   白珊瑚逃亡了,不辞而别,不知去向。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事先没有一点预兆。晚上还在圆顶马戏剧场演出呢,白珊瑚认认真真表演节目,该它出场就出场,该它做什么动作就做什么动作,没有丝毫反常表现,也没有任何想要逃跑的迹象。   演出完后,已是夜里十点半,天淅沥淅沥下着雨。屠清霞撑着伞,像往常一样,带着马队回马厩。路过中央花园时,她突然听见缓慢而有节奏的马蹄声中,响起嗒嗒嗒嗒急促的马蹄声,由近而远,似有一匹马离开队伍在奔跑。她急忙回头看,昏暗的灯光下,雾蒙蒙的雨丝中,果真有团晃动的白影,沿着花坛间的青石板甬道,向马戏团大门跑去。   当时队伍里共有六匹白马,她还搞不清是哪匹调皮马跑掉了。她第一个反应是,紧紧揪住眉心红的辔绳。一般来讲,只要头马不跑,其他马就不会跟着瞎起哄。随后,她放开喉咙大喊:“来人哪,马跑了!”   大门口有两位值勤保安,听到她的喊声,兵分两路,一位冲上来拦截,另一位去关小门洞的铁门。   这是一座新型大门,分大门洞与小门洞两个部分。大门洞通行机动车,小门洞通行非机动车与行人。大门洞安装的是一米五高的有轨不锈钢栅栏门,有机动车驶来时,值勤保安在传达室里揿动按钮,栅栏门就会自动关拢或打开;小门洞安装的是普通铁门,半夜十一点至凌晨六点上锁,其余时间均有专人看守。   在离大门还有三十来米远时,那位值勤保安拦住了逃跑的马。可不等他来抓辔绳,那马敏捷地转换方向,一闪身从他身旁穿插而过,然后直奔小门洞而来。   另一位值勤保安动作非常利索,在奔逃的马离小门洞还有五六米远时,及时将小门洞的铁门关拢了。   随后,两名值勤保安一前一后形成夹攻之势,向逃跑的马围捕过来。那马似乎早有准备,昂奋地嘶鸣一声,斜刺蹿向大门洞,紧跑几步,扬鬃抖尾身体竖直起来,凭借娴熟的马戏技巧,玩了个在舞台上经常玩的跨越障碍的动作,从一米五高的不锈钢栅栏门上方穿越而过,稳稳地落到门外,沿着马路狂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雨丝纷飞的浓浓夜色中。   这时候,屠清霞把马群引进马厩,这才弄清楚,逃亡的是白珊瑚。   马戏团的动物演员逃逸,算是一件大事。虽然逃跑的不是猛兽演员,不必担心会伤及无辜行人,但奥赛特竞技马价格昂贵,丢失一匹就是丢失一笔财富。再说,一匹马在大城市霓虹灯闪烁的街道狂奔乱跑,影响也很恶劣。尹团长和高导演连夜组织十支追捕小分队,出动所有车辆,卡车、客车、中巴、轿车、摩托车和自行车,拉网式地分头寻找。   冒雨找了整整一夜,城市每条街道每个角落几乎都找遍了,不见白珊瑚的踪影。无奈之下,只好向交警求救,设卡堵截,封锁每一条出城道路,折腾了两天两夜,仍得不到白珊瑚的任何音信。   白珊瑚仿佛是匹隐身马,魔术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白珊瑚逃亡,却不怎么影响马队的正常训练和演出。它已经不是头马,而是马队的普通臣民,它的出走不会引起权力真空或政局动荡。大公马眉心红已如愿以偿登上头马宝座,蓝宝贝的野心也得到有效遏制,众马对新头马心悦诚服,它的出走不会造成内讧。它生的马女雪姬,已长大成才,当候补演员已有大半年,绝大部分节目的表演都已经能够胜任,完全可以顶替它在舞台上的角色。   只不过一匹训练有素的奥赛特竞技马,价值昂贵,丢掉了怪可惜的。   有一次,高导演与屠清霞一起分析白珊瑚出逃的原因和逃亡的去向。高导演皱紧眉头说:“马戏团免不了会发生动物演员出逃的事,可白珊瑚逃得实在蹊跷,给我的感觉,不是那种调皮捣蛋者心血来潮一时冲动趁机逃逸,而是有预谋有计划按步骤实施的叛逃。哦,你想想,它执意要把头马宝座让给眉心红,它不顾母子亲情踢伤蓝宝贝,当时我们都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假如把这几件事联系起来看,其实它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想逃跑。”   屠清霞频频点头说:“白珊瑚确实是匹很有心机的马,逃跑也很会挑时间,演出归来,夜深人静,老天又下着雨,这种时候,谁都会疏于防范的。它没流露出任何想要出逃的蛛丝马迹,突然一转身就逃掉了,让人猝不及防,逃得很有章法,肯定是处心积虑早就想逃跑了。”   高导演说:“假定它是有预谋要逃跑的,从逻辑上说,它也早就设计好要逃到哪里去。它想逃到哪儿去呢?它的祖籍在欧洲阿尔卑斯山,它插上翅膀变成一匹行空天马也飞不过去的。它出生在阳光大马戏团,这儿就是它的家,我不明白,还有什么地方比家更值得它留恋更值得它向往的呢?”   “我想起来了,”屠清霞说,“它没事的时候,总喜欢伫立在马厩西南角,眺望天边五彩云霞,有时一站就是两个小时……”   “它去了哀牢山黑虎冢!”高导演和屠清霞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半个月后,从四百多公里外的哀牢山黑虎冢传来消息,南山麓深山老林里,出没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马,总是在娄阿甲的墓四周转悠,有时会静静站立在墓碑前,神情肃穆,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好几位樵夫和草医都看见过这匹白马,它奔跑如飞,非常机警,不等人靠近它,就像一朵白云似的飘进密林里去了。   毫无疑问,娄阿甲墓前出现的白马,就是“在逃犯”白珊瑚。   屠清霞请示高导演,要不要派辆车,再派几个人,带一支麻醉枪,去哀牢山黑虎冢把白珊瑚押回阳光大马戏团来。   动物演员属于马戏团的财产,不慎丢失,现有失物招领,把丢失的财产去领回来,也是合情合理的。   高导演脸皱得像枚苦瓜,沉思了半天,才叹息一声说:“这匹马,在舞台上活跃了十年,还给我们生下一儿一女,为阳光大马戏团立下了汗马功劳。它很懂事啊,怕自己出走会给马术队带来麻烦,事先把头马位置让了出来,又平息了蓝宝贝的争权风波。一切安排妥当,它才伺机逃亡。有的人会讲人话,行为却像畜生;它虽不会说人话,却很难把它当畜生看。它已经牙口十四岁了,最多还有五六年,演员生涯就到头了。强行把它弄回来,拴得住它的身体,恐怕也拴不住它的心了。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强扭的瓜不甜。它与娄阿甲感情太深了,它愿意生死相随,那就……那就……我个人的意见,那就遂了它的心愿吧。”   屠清霞噙着泪,拼命点头。两年过去了,白珊瑚仍出没在哀牢山南麓的老林子里。据当地老乡说,这匹白马除了喜欢在娄阿甲墓地四周活动外,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嗜好,就是喜欢踩蛇。只要看见有蛇在墓地附近游走,不管是红蛇绿蛇黑蛇白蛇花蛇大蛇小蛇毒蛇或无毒蛇,它立刻就会鬃毛恣张,发出亢奋的嘶鸣,毫无畏惧地冲过去,敏捷地蹦跳踩踏,用凌厉的马蹄将蛇踩死。哀牢山温暖潮湿,属于多蛇地区,村民去到娄阿甲墓地,经常可以看到被马蹄踩得稀烂的死蛇。   当地老乡不知道这匹白马叫什么名字,他们管它叫守灵马,也有人叫它踩蛇马。 wWw:xiaoshuotxt?comxiaoshuotxt。com 第21章 动物档案——马   马   [马的拉丁文名称]   equus caballus   [马的动物学分类]   哺乳纲,奇蹄目,马科,马属。动物分类学中的奇蹄目,指大型草食性有蹄类哺乳动物。第三趾(指)特别发达,余趾不发达或完全退化。因趾(指)为单数,故名“奇蹄目”。无锁骨。种类不多。如貘、犀、马、驴等。野生奇蹄类分布于亚洲、非洲、欧洲、美洲各大陆。   马科马属动物为数很少,仅有马、野马、斑马、驴、野驴、骡等几种。   据考证,马是六千多年前从野马驯化而来的。马耳小直立,面长。颈上缘及尾有长毛。四肢强健,内侧有附蝉。仅有第三趾很发达,趾端为蹄,其余各趾退化。毛色复杂,有骝、栗、白、青、黑等。性温驯而敏捷。多在春夏发情,3~4岁开始配种,妊娠期11个月,每胎产一崽,寿命约三十年。   [马的地理分布]   马广布于世界各国,我国主要分布在东北、西北和西南。   野马,喜群居,性凶野,分布于中国甘肃西北部和新疆临近地区及准噶尔盆地,蒙古亦产,数量稀少,在学术上有重要意义。   斑马是马家庭中最漂亮的成员,全身有黑色条纹,产于南非好望角山地,是非洲特产动物。斑马按身上的条纹又分为细纹斑马、山斑马和普通斑马三种。   [马在自然界的位置]   马奔跑速度极快,每小时可达70公里以上。   马是草食性动物,豺狼虎豹都是马的天敌。马无疑处于大自然这根食物链的下端。感觉机敏和奔跑迅速是马逃避敌害的主要法宝。   马虽然是“吃素”的动物,但被逼急了也会奋起抵抗。要是遇到孤狼挑衅,成年马会扬鬃嘶鸣,转身将屁股对准来犯者,用后蹄猛蹬,俗称尥蹶子;倘若踢中,狼非死即伤。所以在野外,豺、狼、鬣狗之类中小型兽类,一般是不敢去招惹马群的。   [马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马,以它的忠诚、勤恳、灵性获得了人类的认同。古人将马作为“六畜之首”,自从人类告别渔猎时代,进入农耕社会,马就成为人类最先饲养的动物之一。   马以它那聪明、坚毅、忠诚、耐劳的本性,成为人类可靠的朋友、得力的助手。无论在农耕、狩猎、运输、交通等方面,还是在古今中外血雨腥风的战场上,马都为人类立下了不可胜数的汗马功劳。   马是十二属相之一,马在中华民族的文化中地位极高,具有一系列的象征和寓意。   龙马精神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所崇尚的奋斗不止、自强不息、蓬勃向上、开拓进取的民族精神。祖先们认为,龙马就是仁马,它是黄河的精灵,是炎黄子孙的化身,代表了华夏民族的主体精神和最高道德。   马又是能力、圣贤、人才、有作为的象征。千里马是日行千里的骏马,人们常用“千里马”来比拟人中的俊杰。还有一句成语叫“天马行空”,象征无拘无束、辽阔高远的意境。   日常生活里还有许许多多与马相关的词汇,如马上、马车、马灯、马达、马力……可见马与人类生活的关系何等密切。   [马的行为特征]   很多哺乳动物的幼崽刚出生的时候眼睛是紧闭的,浑身软弱无力,必须经过几个星期乃至几年的哺育才能完全自立。但马的幼年期却很短,出生后通常两三个小时就能站起来走路。   生活在非洲草原上的斑马就更奇特了,为了适应有狮子、猎豹出没的危机四伏的生存环境,怀孕的母斑马在分娩前一刻仍能像平常一样快速奔跑。幼崽的成熟过程快得惊人,小斑马生下时,全身都已长好了毛,一落地就能跌跌撞撞地站立起来,出生十五分钟后,就能够欢蹦乱跳地跟着马群行动。   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里,每群野马都有一匹头马。每当马群里出现病号,头马就会用嘴咬蹄踢的办法将病号逐出马群,即使这匹病马是头马的母亲,头马也会铁面无私地坚决不让病马待在马群里。病马孤独地在荒野流浪,假如过了一段时间身体痊愈了,头马会允许它重归集体。假如病死了,没有一匹马会到死马跟前吊唁。   动物学家解释说,这种驱逐病号的行为虽然看起来残忍,却有生存意义上的好处,能有效隔断传染源,使疫情不会扩散。   [马的趣闻逸事]   世界上最名贵的马要算阿哈尔捷金马了,每匹售价高达几十万美元,有的甚至高达上千万美元。   阿哈尔捷金马就是中国史书里记载的“汗血马”,因其身上出汗颜色如血而得名。此马产于土库曼斯坦的科佩特山脉和卡拉库姆沙漠间的阿哈尔绿洲,是经过三千多年培育而成的世界上最古老的马种之一。   阿哈尔捷金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力量大,速度快,耐力强。目前,这种马的最快速度记录为84天跑完4300公里。   德、俄、英等国的名马大都有阿哈尔捷金马的血统。   阿哈尔捷金马常见的毛色有淡金、枣红、银白及黑色等。   阿哈尔捷金马历史上大都作为宫廷用马。亚历山大·马其顿、成吉思汗等许多帝王都曾以这种马为坐骑。   在中国历史文献中,阿哈尔捷金马亦被称为“天马”和“大宛良马”。   中国对“汗血马”的最早记录是在两千年前的西汉。汉初白登之战时,汉高祖刘邦率三十万大军被匈奴骑兵所困,凶悍勇猛的匈奴骑兵给汉高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而当时,汗血马正是匈奴骑兵的重要坐骑。   汉武帝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秋,有个名叫“暴利长”的敦煌囚徒,在当地捕得一匹汗血宝马献给汉武帝。汉武帝得到此马后,心喜若狂,称其为“天马”。但仅有一匹千里马不能改变国内马的品质,为夺取大量“汗血马”,中国西汉政权与当时西域的大宛国发生过两次血腥战争。   最初,汉武帝派百余人的使团,带着一具用纯金制作的马前去大宛国,希望以重礼换回大宛马的种马。来到大宛国首府贰师城(今土库曼斯坦阿斯哈巴特城)后,大宛国王也许是爱马心切,也许是从军事方面考虑(因为在西域用兵以骑兵为主,而良马是骑兵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肯以大宛马换汉朝的金马。汉使归国途中,金马在大宛国境内被劫,汉使被杀害。汉武帝大怒,宣称“敢犯强汉者,虽远必诛”,遂做出武力夺取汗血马的决定。   公元前104年,汉武帝命李广利率领骑兵数万人,行军四千余公里,到达大宛边境城市郁城。但初战不利,未能攻下大宛国,只好退回敦煌。回来时人马只剩下十分之一二。   三年后,汉武帝再次命李广利率军远征,带兵六万人,马三万匹,牛十万头,还带了两名相马专家前去大宛国。此时大宛国发生政变,与汉军议和,允许汉军自行选马,并约定以后每年大宛向汉朝选送两匹良马。汉军选良马数十匹,中等以下公母马三千匹。经过长途跋涉,到达玉门关时仅余汗血马一千多匹。   汗血马体形好,善解人意,快速,耐力好,适于长途行军,非常适合用作军马。引进了“汗血马”的汉朝骑兵,果然战斗力大增。甚至还发生了这样的故事:汉军与外军作战中,一支部队全部由汗血马上阵。久经驯养的汗血马,认为这是表演的舞台,作起舞步表演。敌方虽人数众多,但用的是普通的蒙古马,见汗血马高大、清细、勃发,以为是一种奇特的动物,不战自退。   [我与马的亲密接触]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时我在西双版纳一个名叫曼广弄的傣族寨子插队落户。有一天我接到姐姐来信,说她胡琴的弓弦断了,上海买不到正宗的马尾弓弦,央求我弄一绺马尾寄给她。姐姐的事我当然要办。   寨子里不少人家养马,可我知道,谁也不会愿意让我在他们的马身上剪马尾的。没办法,只好偷。   半夜两点,我带着手电和剪刀,悄悄潜入岩庄家的马厩。之所以将作案目标锁定在岩庄家,是因为他家的狗前几天打猎时被野猪咬死了,没有看家狗,方便我下手。   傣族住的是竹楼,上层住人,下层养家禽家畜。马厩就在竹楼下,用几根竹竿做栅栏,一翻就翻进去了。   这是一匹枣红马,名叫糕糕。这畜生很机敏,我刚翻进马厩,它就哼哼打着响鼻,一双马眼警惕地盯着我。我温柔而又小声地叫它的名字:糕糕,糕糕!我希望它因此而放松警惕。   遗憾的是,我叫了几十声糕糕,它仍把我当陌生的来犯者看待,踢蹬前蹄,马嘴还做啃咬状,不让我靠近它。幸亏它戴着缰辔,缰绳的另一端系在食槽前的横梁上,束缚了它的行动,使它无法朝我冲撞过来。   我闪到房柱背后,向马尾靠拢。它似乎看出我有不良企图,越来越暴躁不安,还昂首扬鬃,大有要嘶鸣报警的意思。我急出了汗。   也许是急中生智吧,突然想到“拍马屁”这个词。拍马屁者,最原始的含义不就是为收买马心而采取的一种爱抚动作吗?事到如今,我别无良策,那就冒险试试拍马屁吧。   我抖抖嗦嗦地伸出一只手去,摸到马屁股,五根手指拳曲,就像一把梳子一样,给马搔痒。开始时,它觉得挺别扭,甩动马脖子想把我的手挪开。我坚持替它搔痒,千错万错马屁不错,就是要将拍马屁事业进行到底。   或许是马确实需要人替它梳理皮毛,或许是我的耐心和诚心感动了它,它的态度渐渐缓和。半个多小时后,它不再驱赶我,鬃毛柔顺地耷在肩上,马头自然垂落,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被我拍马屁拍得快陶醉了。   我瞅准机会,掏出剪刀,揪住一束马尾,咔嚓一剪刀,哈,小指头粗细的一绺马尾到我手里了。我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忘了该及时撤退。   就在我将一绺马尾剪断的一瞬间,这畜生突然弹跳起来,身体急转,屁股对准我,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马屁股往上一撅,两只后蹄闪电般朝我踢来。我在农村已待了一年多,有点乡村生活的经验了,晓得这是马尥蹶子,极厉害的一种攻击行为。我还算反应快,立即往房柱背后躲。砰的一声,一只马蹄踢在房柱上,声音响得就像房子要倒了。另一只马蹄擦着我的小腿,仅仅是擦了一下而已,却已疼得我站都快站不稳了。   竹楼上男主人的鼾声戛然而止,寨子里的狗也狺狺狂吠。我咬着牙,一瘸一拐地逃出马厩……   逃回家我用手电一照,啧啧,小腿鼓起一块,肿得像只青馒头。想想真是后怕,倘若那只马蹄正踢中我的腿,我恐怕至今还在拄着拐杖走路呢。   [马的生存现状]   奥运会仍保留着传统的马术比赛。在云南、贵州等一些交通落后的边远山区,至今仍然山间铃响马帮来,马依然作为合适的交通工具默默地替人类运送货物。在看得见的将来,人类豢养的马不会绝迹。   过去,亚洲、欧洲和美洲都有野马的踪影,如今只有中国和蒙古有少量野马存在,总数已不足一千匹,归入濒危物种。野马在中国已被列入一级保护动物。   [关于马的寄语]   马曾经是人类主要的骑乘工具。随着汽车的发明,马在人类生活中逐渐被边缘化了。   军队里,过去威风凛凛的骑兵,如今已不复存在。即使还有骑兵番号,也大都以装甲车代替了战马。烽火狼烟,金戈铁马,士兵骑在马背上挥舞马刀勇往直前的镜头也只能在影视里看到了。   在几个追求时尚的城市,还有漂亮的女警官骑着高头大马巡逻街头,但显然其作秀成分大于实用价值。   人们不再大规模养殖马,马的数量越来越少。尽管如此,祖先遗传下来的恋马之情却永远不会消失。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2章 闯入动物世界   沈石溪   我写动物小说,经常收到读者来信,除了热情洋溢的鼓励外,便是好奇地询问我所写的动物故事是不是亲身经历。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我十六岁时,刚好遇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城里的青少年通通被赶到农村安家落户,我也在母亲和姐妹的哭泣声中告别上海,来到云南西双版纳一个名叫曼广弄的傣族寨子。   那儿远离市镇,地广人稀,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享有植物王国和动物王国的美誉。下田耕作,白鹭和孔雀就在身边盘桓;上山砍柴,经常能遇见马鹿和岩羊。那儿不仅野生动物数量众多,还能感受到人类与动物浓浓的血缘亲情。巫师跳神,使用的就是用虎豹豺狼狗牛马猪羊骡鹿麂十二种走兽的二十四颗髌骨制成的大念珠;寨门雕刻着白象和黑熊,家家竹楼的墙壁上都挂着野牛骷髅;婚礼上的贺词是:新郎像牛一样憨厚,像猴一样机敏,像山豹一样勇敢,新娘像孔雀一样美丽,像双角犀鸟一样贤惠,像银背豺一样善于操持家务抚养自己的孩子;葬礼上的随葬物品大都是木雕的飞禽走兽,仿佛不管是在阳间还是在阴间,与动物相伴才是完整的人生。   当地还流传着许许多多有关动物的趣闻逸事,什么水牛抵死前来扑食牛犊的老虎啦;什么象群在干旱时用长鼻子汲水,帮助一位曾经救过一头乳象的老汉浇快要枯死的包谷地啦;什么狗熊穿起偷来的人的衣裳,把不明事理的羊群赶进深山啦,这样的故事多得就像树上的叶子,怎么也采不完。   我在曼广弄寨子生活了六年,为了生存,养过牛,赶过马,带着鱼鹰到澜沧江捉过鱼,牵着猎狗到布朗山打过猎,几乎天天和动物打交道,亲眼目睹了许多感人肺腑的动物故事。   有一次,我爬到树上掏鸟窝,不小心碰落了马蜂窝,愤怒的大马蜂追得我无处躲藏。我忠实的猎狗奋不顾身地冲上来,朝空中吠叫扑咬,使我得以趁机逃脱,而我的猎狗却活活被马蜂蜇死了。   还有一次,我被一群别名叫红狼的豺狗围困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树上,整整两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饿得快虚脱了。我养的一只猎鹰从寨子飞到森林里来找到我,又飞回寨子向村长报警,领着猎人把我从绝境中救了出来。   这一段不平凡的生活经历,为我提供了丰厚的创作素材。   我的第一篇动物小说写于1979年,那时,我在西双版纳军分区任新闻干事。有一天,过去同寨插队的一位同学来串门,告诉我一个消息,寨子里那位为土司养了半辈子大象的老象奴死了。我在农村当知青时和那位老象奴很熟,据说他听得懂大象的语言,能和象对话,再桀骜不驯的野象,经他的手调养,也会变成听话的家象。我还曾听他亲口说过,他曾因不忍心让土司来锯象牙而放跑过一头大象。   报告消息的那位同学走后,我夜不能寐,老想着老象奴。他养了一辈子大象,死后应当还和大象有点瓜葛,人生才算画上圆满的句号。我觉得被他放跑的那头大象应当从密林深处跑回寨子,在老象奴的坟墓前哀嚎三声,以示祭奠。想着想着,想出一篇小说来,取名《象群迁移的时候》。稿子写好后,投寄北京《儿童文学》,半个月就有了回音,编辑来信大大称赞了一番,鼓励我继续写这类有鲜明地域色彩的动物小说。   真正给我在读者中带来声誉的是《退役军犬黄狐》。1983年春,我到关累边防连队采访,一天,上级命令连队立即派遣一支小分队,到中越边境原始森林拦截一伙武装贩毒团伙。我有幸参加了这次行动。   要出发时,一只在哨所养了十年早已退役的军犬非要跟着我们一起去执行任务。这是一只衰老得快要去见狗上帝的老狗,脖颈和尾巴上的毛都脱落了,脸上有一条三寸长的伤疤,一条左前腿还被弹片削掉一小截,走起路来有点瘸。大家怕它年老体衰会添麻烦,不愿带它去,就把它锁在狗棚里。   没想到,我们出发三个小时,刚来到伏击地点,那只老狗不知怎么弄的,竟然从上了锁的狗棚钻出来,出现在我们面前!没办法,只好让它留下。   半夜,那伙武装毒贩果然出现在国境线上。战斗打响后,其他几名毒贩子都被打死或活捉了,唯独有一个毒贩子趁着天黑,滚进几十丈深的箐沟。那条老狗狂吠一声蹿进了箐沟。箐沟响起三声枪声和毒贩子的号叫。我们赶紧下到箐沟,拧亮手电筒一看,那只军犬脖子中了一枪,身上中了两枪,倒在血泊中,但狗嘴还紧紧咬住毒贩子不放。   战士们围在军犬身边唏嘘不已,军犬饲养员反反复复地唠叨:“别看它是不会说话的畜生,可它比人聪明,比人还懂感情!”战士们告诉我,这只军犬立过两次战功,狗脸和那条前腿就是被地雷炸伤的。它已退役三年,按照规定,可以回军犬学校颐养天年,终身享有伙食津贴。可它两次从军犬学校跑回哨所来,最后义无反顾地死在战斗岗位上。   第二天,边防连队为这只军犬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就在葬礼上,猛然间我心里涌起一股神秘的冲动,觉得这只军犬本身就是一篇非常棒的小说,于是,就写成了《退役军犬黄狐》。这篇作品在上海《少年文艺》上刊登后,我收到上千封读者来信,成了我最受读者欢迎的一篇动物小说。编辑也大加赞赏,说这篇东西立意新颖独特。   我总算悟出一点什么了,文学的新意,不是赶时髦追浪头的新闻学意义上的新,而是作家特殊的生活经历,就是别人所没有的东西。文坛是百花园,假如你也种玫瑰,我也种玫瑰,百花园变成了一花园;虽然玫瑰很名贵,却会因为重复而变得单调乏味。人家种玫瑰,我种矢车菊,虽然矢车菊没有玫瑰娇艳芬芳,却会因品种新而受到人们的青睐。在文学的小路上拥挤,重要的是寻找到自己。   1984年,徐怀中先生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创办文学系,并以总政文化部长的身份出任文学系主任,首届招收三十五名学员,我有幸考了进去。我的同班同学中有许多人后来都成了文坛的佼佼者,如莫言、王海翎、李存葆、宋学武、朱向前、黄献国、李本深、崔京生等。   怀中先生的办学方式别具一格,也许可以归纳为三句话:开阔眼界,广泛比较,慎重选择。为此,他以开阔的胸襟邀请各届人士,为我们举办名目繁多的讲座。从卡夫卡的荒诞派、加缪的悲观哲学、萨特的存在主义到人体特异功能,都可以在我们的讲台上一展风采。讲课的形式也让人耳目一新。有的老先生正襟危坐,而有的青年教师则跳到高高的桌子上,手舞足蹈,用别致的身体语言渲染他新颖的见解。有时前后两个讲座刚好观点针锋相对、风格截然相反,迫使我们的思维进行全方位的急遽跳跃。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自由,觉得自己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精神解放。文学系两年的深造,对我的创作而言,不啻是给了一架登高的梯子。   灌了满脑子五花八门的文艺理论,我很自然地把这些理论当做一面面镜子,对照我以往的创作。我发现自己以前写的动物小说基本上都是在动物和人的恩怨圈里打转,是在人格化的动物形象上原地踏步。再继续写下去,无疑是炒冷饭。再说,西双版纳可写的动物种类已被我写得差不多了。我感觉到了创作危机,老路已经走完,新路还未开挖,急得只想撞墙。   我决心在动物小说这个领域里闯出一条新路来。在文学系我囫囵吞枣般地阅读了大量生物学、动物学、动物行为学等方面的书籍。其中有四本书对我影响最大,一本是美国的威尔逊写的《新的综合》;一本是诺贝尔医学和生理学奖获得者、奥地利的劳伦兹写的《攻击与人性》;另两本是英国的莫利斯写的《裸猿》和《人类动物园》。捧读这几本书,我有一种跋涉于沙漠巧遇甘泉的惊喜感觉。威尔逊所创立的社会生物学说惊世骇俗的观点对我有一种振聋发聩的效应,而劳伦兹与莫利斯这两位杰出动物学家对动物世界所做的精湛研究,为我观察动物、提炼主题、结构故事开拓了一个崭新的角度。   我发现自己过去对动物的理解很肤浅。动物并不是仅为人类而活在这个地球上的,它们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弱肉强食的生存圈,完全可以在丛林法则这个色彩斑斓的舞台上塑造动物的本体形象。   此外,人类社会的许多弊病和问题,例如战争、种族歧视、资源掠夺、两性差异、权力纷争、攻击行为、恃强凌弱等等,既可以用社会学观点在大文化中寻找到合理的解释和答案,亦可用动物学家的眼光从生物层面破译出原始起因。从这个意义上推论,动物小说的认识价值不仅可以超越科普知识,还可以超越“人还不如动物”这样一种照镜式忏悔,完全可以同问题小说、哲理小说相媲美。   基于这两点体会,我写出了短篇动物小说《象冢》和中篇动物小说《暮色》。我自己觉得,这是我动物小说创作的一个新起点。首先,这两篇小说纯写动物,没有人类出现,故事和情节源自动物特殊的行为本身,而不是来源于道德规范。在《象冢》里,母象巴娅面临母爱和情爱发生尖锐冲突时,毁灭情爱而成全母爱;在《暮色》中,豺们为了种群的利益而牺牲年老体弱者。这类主题,触及到我们久已掩抑的一些人性层面,引发读者对人自身的生存状态的思索。其次,在写法上,我改换叙述角度,运用严谨的逻辑推理和合情合理的想象,模拟动物的思维感觉,进行心理描写。   这个尝试,应该说是成功的。小说发表后,引起广泛关注,有的评论家指出:这两篇作品都从动物的特性着眼结构故事,对动物行为的自然动机观察入微,蕴涵着深刻的哲理,且没有将动物人化的痕迹,堪称纯正地道的动物小说。   挖十口浅井,不如挖一口深井。我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从此以后,我基本放弃了其他题材的创作,专心致志于动物小说的创作。当时我已调到成都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工作,为了获得动物世界的第一手资料和新鲜的生活感受,我把西双版纳野象谷、哀牢山野生动物救助中心、昆明圆通山动物园作为基地,规定自己,无论工作怎么忙,每年必须抽出三个月时间到这三个基地体验生活。   经过数年努力,我陆续写出了一批给我带来声誉的动物小说。《第七条猎狗》、《一只猎雕的遭遇》、《红奶羊》、《鸟奴》先后获得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优秀儿童文学奖。   从1993年开始,我的作品陆续被介绍到台湾,至今已累计在台湾出版三十余种动物小说集,十二次获《民生报》、《国语日报》、《幼狮少年》、台北市立图书馆、台湾儿童文学学会联合举办的“好书大家读”优秀读物奖。   这次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推出我的动物小说品藏书系,选辑我数百万字作品的精华部分,这既是对我动物小说创作的一次集中展示,也是对我今后创作莫大的鞭策和鼓舞。   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曾立下过无数雄心壮志。如今年过半百,两鬓霜白,我才明白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生命苦短,一个人的精力和能力是有限的,一生中能做好一两件事情就算不错了。对我来说,写好我所钟爱的动物小说,能再写出几部让读者认可的作品来,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快慰了。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第23章 获奖记录   《第七条猎狗》(短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首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退役军犬黄狐》(短篇小说)第六届陈伯吹儿童文学奖   《狼王梦》(长篇小说)台湾第四届杨唤儿童文学奖   《一只猎雕的遭遇》(长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第二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狼王梦》(长篇小说)第二届全国少年儿童优秀图书一等奖   《天命》(短篇小说)1992年海峡两岸少年小说、童话征文佳作奖   《象母怨》(中篇小说)首届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   《残狼灰满》(中篇小说)首届《巨人》中长篇奖   《沈石溪动物小说自选集》(中短篇小说集)第三届冰心儿童图书奖   《红奶羊》(中篇小说集)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狼王梦》、《第七条猎狗》(中短篇小说集)台湾1994年“好书大家读”优选少年儿童读物奖   《第七条猎狗》(短篇小说集)台湾《中国时报》94年度十佳童书奖   《保姆蟒》(短篇小说集)1996年台湾金鼎奖优良儿童图书推荐奖   《狼妻》(短篇小说集)台湾1997年“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   《宝牙母象》(中篇小说)第十一届中国图书奖   《牧羊豹》(短篇小说集)台湾2000年“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   《刀疤豺母》(长篇小说)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   《藏獒渡魂》(短篇小说)第十九届陈伯吹儿童文学奖   《鸟奴》(长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藏獒渡魂》(中短篇小说集)%2006年冰心儿童图书奖   《斑羚飞渡》(短篇小说集)国家新闻出版总署2007年向青少年推荐百部优秀图书   《狼王梦全本》、《狼世界》(中短篇小说集)%国家新闻出版总署2008年向青少年推荐百部优秀图书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TXT小说天堂 http://www.xiaoshuotxt.com,最有文艺气息的文学网站,手机直接阅读下载请登陆http://m.xiaoshuotxt.com,所有TXT电子书手机免费下载阅读,我们提供给您的小说不求最多,但求最经典最完整